申少扬懵然地望着这群人,想不通他们这是什么毛病?
不是他们让他数的吗?
富泱幽幽地叹了口气。
他也被摁住了,脑袋就梗在申少扬旁边。
这只脑袋同样动弹不得,只是顾自幽幽叹息,“申老板,你真看不出来他们是在拿你逗乐子吗?”
申少扬怒,“谁跟他们逗乐子玩啊?我认真数的,我就是认识上清宗的人啊!冤枉人还取笑人,太过分了!”
另一边,另一只动弹不得的脑袋一板一眼地说,“你确实认得,但他们不认得,你数了也没有用,他们当然只会笑。”
申少扬更怒了,“祝灵犀,你究竟是帮谁的?”
“我只是实话实说。”祝灵犀被摁在他右手边,认认真真地说。
申少扬不想和她说话了。
最旁边的脑袋像蔫了似的,出神地喃喃,“我刚才真的感觉到了,但那个人不是我小叔,他一定是换了个人附身……现在那种感觉又消失了,他是不是跑了?”
“谁跑了?”有人问。
一截洁白无瑕、不染一点尘灰的道袍出现在戚枫的余光里。
“檀问枢!”戚枫想也没想地回答。
“季仙君。”祝灵犀忽然开口。
戚枫微微一惊,定定神去看方才同他搭话的那个人,一张清瘦斯文,笑起来轻快爽朗的脸,这张脸方才还以平淡强势的姿态打发上清宗,此刻却神态松闲,没有一点架子地望着他。
“啊,我认得你。”季颂危恍然,神色有几分淡了,“看来你就是那个被檀问枢陷害的应赛者了?我知道的,一旦被那家伙害过一次,往后多年都很难释怀。”
戚枫忽然知道季颂危千年前是怎么能让那么多人真心信服爱戴的了。
面对面和季颂危站在一起的时候,很让人放松,就像面对着一个多年老友。
看着季颂危那略显幽微的神情、听他那种复杂的语气,戚枫有一瞬感觉到季颂危是真诚地理解那种耿耿于怀,戚枫甚至相信季颂危也对檀问枢有着同样的感受、也经历过同样有口难言的苦楚。
要不是戚枫知道檀问枢与季颂危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而檀问枢附身在他身上、当众毁掉镇冥关的事,极有可能是季颂危指使的,戚枫也许就真的对季颂危心生好感了。
一个人怎么能如此真诚地理解、共情自己亲自参与陷害的人呢?
戚枫完全无法理解。
他看着季颂危那张脸,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
“被害还是加害,是自己无法释怀还是让别人无法释怀,恐怕季仙君自己心里有另一个答案。”上清宗宗主说。
申少扬感觉摁在自己身上的手慢慢地松开了。
季颂危抬眸看了上清宗宗主一眼。
“被害与加害未必冲突,令人耿耿于怀的人,未必就能释怀。”他身上那种令人心生好感的切近真诚消失了,仿佛又变回了那个与上清宗对峙却不以为然的钱串子,“世事纠缠,所有人都不过是被纠缠的一片碎羽。”
派人去抢人家的至宝,把人家宗门搞得天翻地覆,还能这么不以为然地讲着云里雾里的话,也就只有季颂危了。
“那你就想开点。”曲砚浓在他身后不远处说,“人都已经化神了,再想不开就有点不识好歹了。”
上清宗宗主再一次庆幸曲仙君愿意相助。
对于这种根本没想要脸的化神修士,还得是曲仙君来治他。
曲砚浓没有掩饰自己的气息,季颂危在她出现的那一刻便发觉了,听她怼他,他一定也不意外,只是微妙地顿了一下。
“你倒是看得很开。”他说,话里有话,“有点不像你了。”
他在说道心劫。
曲砚浓挑眉。
“是吗?”她反问,神色寡淡,“不像了吗?”
季颂危打量了她两眼。
“也许是我看错了,那也说不准。”他模棱两可地说,“你自己觉得呢?有起色了吗?”
曲砚浓目光淡漠,“我觉得一直很好。”
季颂危这回倒是干脆地点了头,“那就是还没起色。”
曲砚浓无言。
旁人完全不知道他们到底在说什么。
什么看得开看不开?什么起色?什么像你不像你?
人群里彼此对望,看见各自眼底如出一辙的迷惘,不知能从何处得到解答,最终只能化作释然的微笑——化神仙君的对话,就是这样高深莫测,玄之又玄,普通修士若是能听得懂,还会是普通修士吗?
听不懂,那是应该的。
“仙君,戚枫刚才说他见到了他小叔,我们就想去追,结果还没追到,就被这群人给拦住了,他们非要说我们是知梦斋的逃犯。”申少扬告状。
方才摁着他脖子的人也不知道溜到哪里去了,只剩那个逗他数上清宗长老名字的修士讷讷地站在边上,“大家都老老实实地守在位置上,偏他们几个乱跑,这不就显出这几个小修士行踪诡谲了吗?我们还以为他们是知梦斋的人,想趁乱逃跑呢。”
拍卖场里的修士五花八门、来路各异,也不全是穷凶极恶之徒,其中还是有很大一部分能在光天化日之下正常行走的,这些修士见了上清宗的阵仗,第一反应是害怕,然而等到害怕过去,脑子就活络了。
五域之中,哪个修士不想搭上上清宗的门路?
单单是上清宗三个字摆出来,就能在五域横着走。
申少扬四人修为也不算高,在非常时期行踪诡谲,简直是送上门的敲门砖,周围修士见了他们眼睛都放光,自然是一哄而上,将他们齐齐摁住,一个也别想跑。
别看他们逗申少扬时齐齐哄笑,实际上看着彼此的眼神刀光剑影,恨不得把周围和自己抢功劳的人全都杀了。
这会儿见机不妙,最先摁住申少扬的修士跑得影子都没了,逗申少扬的修士还算是有点胆魄,勉强撑住了。
“谁行踪诡谲了?”申少扬气个半死,“我们是在追行踪诡谲的人!”
上清宗宗主挥挥手,把这无用的车轱辘话打住了。
“你见到戚长羽了?”她有些诧异,一板一眼地问戚枫,“方才离开的人中,没有戚长羽,只有几个知梦斋的边缘人物,被排挤了多年,确定不曾参与过他山石之事。”
戚长羽毕竟做过多年的沧海阁阁主,上清宗宗主认得那张脸。
戚枫瞬间被许多道目光盯住了。
“不是我小叔。”他的脸刷一下红了,紧张地说,“我不认识那个人,但我觉得是檀问枢。”
他这话说得含含糊糊的,旁人都有点听不懂,倘若戚枫完全不认识那个人,凭什么觉得那人就是檀问枢?
季颂危忽然叹了口气。
“这孩子被檀问枢附身过,能感知到同类。”他说,“这种感知过几年就会消失。”
戚枫几乎搞不懂季颂危在想什么。
方才那么真诚地同情他,仿佛也深受季颂危所害,此刻却又毫不避讳自己对檀问枢的了解与合作。
他的眼神太明显,季颂危根本不可能忽略,这人便朝他看了过来,轻轻地笑了一笑。
戚枫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
申少扬立刻朝旁边挪了一步,把戚枫挡了个严严实实。
他学着祝灵犀板起脸,严肃地看向季颂危,“钱……季仙君,你和檀问枢合作,草菅人命,为了一己私利,置五域安危于无物,难道你就不愧疚吗?”
富泱和祝灵犀差点给他跪下了。
申少扬站到戚枫面前的时候,他俩还颇觉钦佩,起码他们当时是犹豫了一下,没敢直面化神仙君锋芒的。
可谁能想到,申少扬这个棒槌,他拦了季颂危的视线还不够,居然还敢这么不客气地质问起季颂危来了?
虽说大家都叫季颂危钱串子,但那都是背后嘟囔,真正面对面见了季颂危,谁敢不尊称一声“季仙君”?真当化神仙君是任人甩脸子的吗?
这棒槌以为自己是谁啊?他姓曲吗?
这一刻,富泱和祝灵犀又同时想起了当初在阆风苑前,听申少扬质问戚长羽的惊愕和无力。
这一路下来,他们还以为这人变谨慎了呢,原来还是那个棒槌啊?
季颂危也颇感诧异,他正色看了申少扬一眼。
“由来有因,并非一己之私,”他沉吟了一会儿,说,“我不愧疚。”
申少扬瞪着眼睛看季颂危,不敢相信后者居然敢这么说。
季颂危瞥了曲砚浓一眼。
“不过,有一笔帐,我也要同檀问枢算一算。”他说着,问上清宗宗主,“那几人往哪里去了,你留意了吗?”
上清宗宗主不答,反而也朝曲砚浓望了一眼。
曲砚浓淡淡颔首。
上清宗宗主这才开口,却不是对着季颂危说的,“曲仙君,方才那几人进了三覆沙漠。”
季颂危被无视了个彻底,也不恼。
“我正打算进入三覆沙漠,将这具魔蜕送入虚空,正好去寻檀问枢。”他望着曲砚浓说,“你去不去?”
曲砚浓沉默了一瞬。
“这么巧?”她语气淡淡的,“你们商量好的?合伙在三覆沙漠暗算我?”
季颂危也顿了一下。
“开什么玩笑?”他说着,笑了一下,“你这话说的,好像我和他联手就能把你杀了似的。”
这是个玩笑。
无人发笑。
曲砚浓定定望着他,许久没作声。
就在旁人都以为她不会答应,或者直接要上去揍季颂危的时候,她忽然又开口了。
“可以。”她说,“魔蜕给我,我来送进虚空,你专心抓檀问枢就行了。”
这回轮到季颂危沉默。
曲砚浓盯着他,直到他慢吞吞地点头。
“曲砚浓。”卫朝荣在不远处叫她。
他孤身而立,背倚黄沙,目光冷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