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别, 别和我一般计较。”季颂危赶忙抬手,“这边靠近三覆沙漠,您在这儿稍微动动手, 半个望舒域都要塌了,您大人不记小人过,不看僧面看佛名,看在望舒域这么多人的面子上, 就当我放了个屁行不?”
“怪我怪我,我这么多年来,还没找过道侣, 实在是不懂道侣之间的深情厚意,胡乱猜测。”季颂危一叠声说,“道友,我在这里,向你赔罪!”
他说着,一抬手,长长一揖,朝卫朝荣实打实地拜了下去。
这一番唱念做打如行云流水,转眼之间就走完了一整个流程,旁人还没眨两下眼,季颂危已结结实实地揖在那里了。
卫朝荣定定立着没有动。
他漠然地望着季颂危,既没有去扶,也没有回音,任季颂危结结实实地作了一揖。
季颂危揖完,一点也不觉得尴尬,哈哈笑了起来,“你说我这脑子,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实在太不会说话了,勿怪,勿怪。”
曲砚浓也没言语。
她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季颂危。
季颂危早知道她和卫朝荣有情,又在拍卖前听到过卫朝荣叫她“道侣”,为什么会觉得她和卫朝荣“感情淡了”?这种判断从何而来?
再者,季颂危不是个没眼色的人,就算最初想错了,在发现卫朝荣的不快后,也该立刻反应过来才对,至于发愣出神、难以理解吗?
这难道是什么很难理解的事吗?
“赔罪?”卫朝荣问。
他语调平平,“你要拿什么赔?”
季颂危瞥了卫朝荣身侧缭绕的魔元一眼,微妙地沉默了一瞬,“虽然我不知道你究竟是怎么化形凝实、重聚躯体的,但我猜你用的办法恐怕有不少弊端吧?”
三圣药能起死人、肉白骨,卫朝荣只得了两样:他山石、五月霜。
还缺一样:一壶金。
按理说,残魂半死,必须先以五月霜修补神魂,再以一壶金凝聚实体,最后以他山石颠倒虚实,缺了任何一环都不能功成。
至于神魂完整而无躯壳、躯壳残损而未死、神魂化身俱全但本体亡损,才只需对应的三圣药。
卫朝荣当年死无葬身之地,神魂、躯壳俱灭,更没留下什么化身,倘若有,曲砚浓千年前就该着手将他复生了。
季颂危看看卫朝荣,最终望向曲砚浓。
“虽说你本事比天大,再难如登天的事也能办成,但若有现成的办法,不妨也用一用?”他说,“我拿一壶金做赔礼,怎么样?”
曲砚浓不答。
卫朝荣葬身冥渊后确实什么都没留下,只剩下乾坤冢里的一具魔躯,他作为魔主自然是完整的、强大的,但却不是一个神魂完整、行动自如的人。
人能控制自己,但卫朝荣只能舍弃名姓和自由,借助道心劫,方能换得画地为牢。
与其说卫朝荣作为魔主活了下来,不如说仙修卫朝荣在魔主这个身份中幸存了。
卫朝荣要真正重获新生,绕不开魔主这个身份,也绕不开三圣药中的任何一味。
上清宗的神塑为他提供了一具化身,但神塑本不是为死者求生所用的。
别的不提,单单是神塑见到本尊就会破碎消散这一条,便已是麻烦中的麻烦。
卫朝荣现在这一具躯壳,只能是权宜所用,就算季颂危不提拿一壶金赔罪的事,曲砚浓也会着手从他那里弄来的。只不过卫朝荣的魔主身份如何解决,她还没有头绪,因此不算着急。
季颂危若是觉得用一壶金便能堵上她的嘴,那就大错特错了。
卫朝荣也无动于衷。
“这是你对鸾谷之事的交代。”明明说的是对他来说无比重要的事,但他却好似一点都不关心,一壶金对他来说仿佛还不如方才的“道侣”两字重要,“不是赔罪。”
季颂危的笑容僵硬了一瞬。
“好吧,你们真不愧是一对,栽在你们这对眷侣身上,是我倒霉。”他苦笑着说,“你们到底还想要什么,直说吧?”
这会儿不是挺会说话的吗?
忽然就问旁人借来了一张巧嘴?
卫朝荣不置可否。
“我要你方才用的那道阵法。”他声音沉沉。
就是那道可以将魔蜕放逐虚空的阵法。
季颂危微微一愣,没有立即回答。
卫朝荣平静地望着他,神色无波。
“可以是可以。”季颂危慢慢地说,“但你要这道阵法做什么?”
卫朝荣漠然,“你没必要知道。”
季颂危迟疑着未动。
曲砚浓忽而开口。
“给他。”她声音冷硬。
这回轮到卫朝荣微怔看她。
曲砚浓却没看他。
“给他。”她直直地望着季颂危,金声玉振,字字透着不容置疑。
她用上这种语气,便是谁也不能违抗的征兆。
就算是季颂危也不想尝试另一种选择。
“好吧,”季颂危颊边的肉微微地抽搐了一下,无需作态便已肉痛,“这东西制作起来太难,我手里也只剩下一件了,既然你们非要这东西,那只好给你们了。”
他说了一大堆絮絮叨叨的废话,手还按在乾坤袋上,迟迟舍不得掏出那仅剩的一枚阵法,被曲砚浓冷冷地叫了一声“季颂危”,这才以翻山越海之态恶狠狠地掏出了一枚靛蓝色的丝带。
季颂危捧着那条丝带,定定地望了它十几个呼吸,这才以壮士断腕之姿,毅然决然地递给了曲砚浓。
“喏,”他递出手,头便偏到另一边去了,连余光也不看那条丝带,心痛之情无需伪装、无需表露便已倾泻而出,“我数百年苦心孤诣制作,仅剩的一件,就给你们了。”
曲砚浓看了这人一眼,干脆地从他手里抽走了丝带。
丝带末端滑到季颂危掌心的时候,他还下意识地合拢了手指抓了一把,被曲砚浓毫不留情地夺了过去。
季颂危的身形在天风里摇摇晃晃,仿佛马上就要摔下去。
曲砚浓看也不看季颂危一眼,直接将丝带收进了乾坤袋。
卫朝荣欲言又止。
曲砚浓只当没看见。
“一壶金呢?”她冷酷地问。
季颂危这回倒是很痛快。
“就在这儿。”他的乾坤袋不是曲砚浓研究出来的那种简化版本,而是从上古流传下来的,在仙魔对峙时期,拥有这种乾坤袋便意味着实力与地位超然。这种乾坤袋能装下一枚玄印或冥印,也能装下一壶金。
一壶金不是真金,而是一瓢软缎般的金水。
从中挑起这金水,它便会像一匹软缎般飘飘荡荡地垂下来,越垂越长。只要无人干扰,将它挂在房顶,它便能垂落园中花草上,将它挂在九天,它便能化作飞瀑落银河。
将它漫卷收回,它便又成了一瓢金水,在瓢中晃晃悠悠。
曲砚浓托着那一瓢软缎似的金水,颇感意外地看了季颂危一眼。
这铁公鸡突然转了性子,真正要掏钱的时候居然爽快了?
她可没见过这种好事。
“上清宗的损失,我会补上的。”季颂危说起这个的时候,又慢慢流露出痛不欲生的神情来,“这样总行了吧?我以前怎么会知道你拿魔主有办法呢?你发现了魔主的存在都不乐意告诉我,我当然只能靠自己了,你说是不是?”
曲砚浓凉凉地瞥了他一眼。
季颂危很乖觉地改了口风。
“你毕竟有你的考虑,我平时的表现也不是很能让人信服,你不信任我,当然也很合理。”他说,“不管怎么说,咱们都是希望五域平安,只是手段各不相同,你说是不是?”
曲砚浓定定看着他。
“我是。”她慢慢地说,“你是吗?”
季颂危微怔。
他张张口,又闭上。
熏风微缠,底下人声渺远,近处只有云声。
“我当然也是。”钱串子听见自己说。
许久无人言语,只有熏热的天风从黄沙里滚过。
“有人要逃跑!”
突然,一道中气十足的大吼声冲破天际,直入云霄,令熏风也震颤,就连对峙云端的人也听得清清楚楚。
云端上的三人俱是一怔,不由垂下头望去,那缺了顶的拍卖场不知为何突然骚动了起来,小半片场子闹哄哄,不住有人从楼座里探出身看热闹,只是碍于上清宗的盯视而不敢离开原地。
“上清宗的道友们,你们快来啊,这几个小贼一定是知梦斋的,趁乱想开溜!”
第150章 黄沙三覆(七)
申少扬真心觉得晦气。
自从他进了这个拍卖场, 就一直遇到莫名其妙的人!
刚才戚枫突然冲出雅间,说他看见檀问枢了,申少扬三人自然相继跟上, 他们跳下琼楼, 顺着回廊绕了一段, 连檀问枢的尾巴都没抓到,边上就突然冲出了一堆人,将他们挨个摁下,大喊着说他们是知梦斋的人。
“谁是知梦斋的人啊?谁要逃了?”申少扬被五花八门的符箓、阵法、法宝捆得死死的, 连脖子都动不了,嘴却一点也不服软, “我们是看到知梦斋的人要跑,打算追上去的!”
“死鸭子嘴硬。”摁住他的人根本不信,冷笑一声,“你到底是不是知梦斋的人, 自有上清宗来分辨。你要是无辜,你怕什么呀?”
申少扬气个半死, “谁怕了?我前几日还在鸾谷,在那里住了大半个月,今天上清宗来的这些前辈, 我认识好几个呢!”
“哦?是吗?”摁着他的另一个人似乎信了,“你说几个名字出来,我听听?”
申少扬梗着脖子,叭叭数出来好几个, “喏,那个是太虚堂的郦长老,那个是獬豸堂的林长老……”
他还真数, 连那人是逗他玩的都没看出来。
摁着他的人互相看看,哄然大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