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串子……就这么坦诚?
一张口就直接承认了这种天大的事?
……竟然不狡辩一下的吗?
曲砚浓依然冷淡地望着季颂危。
这才哪到哪?季颂危如果连这个都不承认,她就要动手了。
承认了合作之后,才是狡辩的开端。
季颂危张张口,又忽然停下了。
他的脸上露出了极诡异的神情,混杂着震撼、惊怒,扭曲到近乎恐怖。
四个小修士不由都后退了一步。
曲砚浓微微蹙眉,“你……”
季颂危又想搞什么鬼?
下一刻,她听见这座拍卖场发出一声崩朽前的呻吟。
很轻微。
第147章 黄沙三覆(四)
“檀、问、枢!”
冰冷的声音在知梦斋的上空隆隆地回响, 将拍卖场的墙柱也震得嗡嗡发颤。
这声音谁都不陌生,就在片刻之前,这道声音的主人还出现在上清宗修士们的面前, 面对上百个元婴修士也神色不改、几乎称得上是傲慢而游刃有余地安排一切。
然而此刻, 这道声音却低低的, 像是暴雨前涌动的雷云,将暴怒压到极致,反而有种平缓的吊诡和恐怖。
天字第六号雅间里,已没了季颂危的身影。
四个小修士面面相觑。
只是一晃眼的功夫, 刚才还站在面前的人就消失了,连一声招呼也没打。
——钱串子这么有胆的吗?
他就不怕曲仙君发怒?
四人不由地朝曲砚浓的方向望去, 却又齐齐愣住了。
软榻边空空荡荡,不止是曲仙君没了身影,就连卫前辈的身影也消失了。
四人面面相觑,忽而一起向前扑去, 齐齐扑在了窗台上。
季颂危已出现在了拍卖台上。
他那副轻快爽朗的神情彻底地隐匿了,取而代之的并非傲慢的平静, 而是一种近乎扭曲的暴怒。
哪怕是四方盟的元老修士,跟随季颂危千年,也从未见过他露出这样可怖的神情。
从前魔门未灭, 九死一生的时候,季颂危没露出过这样的神情。
被曲砚浓和夏枕玉联手暴揍,清静钞也被夺走的时候,季颂危也没露出过这样的神情。
就连玄黄一线天地合发生的时候, 季颂危守在虚空裂缝前数日,每天都看着无数追随者命丧黄泉、四方盟的产业化为飞灰,他也没露出过这样的神情。
狰狞的、疯狂的、暴怒的, 一切都成空的神情。
难道一座知梦斋,竟比清静钞还贵重,能让季颂危暴怒到失去理智,近乎疯狂吗?
就这么一座知梦斋?
五域都流传着一个说法,说季颂危在这一千年里被夺舍了,因为他像是变成了完全陌生的另一个人,但只要是追随季颂危多年的四方盟元老都知道这不过是无稽之谈,季颂危的习惯、谈吐都与从前一样,他就只是单纯地堕落了、腐烂了而已。
然而,此刻,当四方盟元老瞥见季颂危的神情时,竟莫名地想起了这个不经之谈,又悚然一惊。
这一刻,就只是这一刻,四方盟元老竟有点信了这个一听就滑稽可笑的猜测。
因为眼前的那个人,看起来竟是这样陌生。
四方盟元老忍不住抬起手抚了抚胸口,平复一下自己的心绪。
他神情复杂地看看这座拍卖场,又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起身,从窗口向外张望。
地字十三号雅间的窗没打开。
任谁也无法透过那扇阵法形成的窗看清雅间里的人究竟是什么神情。
四方盟元老茫茫地叹了口气。
“大长老,你现在又在想什么呢?”他喃喃。
见到往日挚友截然不同的一面,蒋兰时又在想什么?
是否会和他一样心绪起伏,爱恨难辨?
四方盟长老出神地想着,却忽而一惊。
他蓦然低头,打量起整个拍卖场的梁柱。
知梦斋在轻微地颤动。
一开始无人察觉,因为那颤动与他们的心跳融在一起,让人以为是自己的血在体内流淌的动静。
但那只是很短暂的前奏。
“轰——”
一声巨响里,知梦斋仿佛成了一头野兽,所有人都随它颤动,融入它的呼吸。
原本被上清宗修士轰出一个大洞的穹顶也在晃动。
“咔。”
裂痕在晃动中向四面八方延伸,转瞬便如蛛网般遍布整个穹顶,将它四分五裂。
那破碎的穹顶坠落了下来,轰然落在拍卖台上,惊起一阵惊声,但无人去管。
因为冥冥中有什么极危险、极恐怖的东西靠近了。
那种危险而阴森的感觉太强烈,无论是元婴还是炼气,都能明确无疑地感受它,又因为这明确的感知而本能地瑟缩抽搐。
有人承受不住这恐惧,连上清宗的震慑也忘了,没头没脑地飞身而起,满脑子只想着逃——
逃出这个地方,摆脱那种恐惧!
天字第六号雅间里。
四只毛头并排凑在窗前。
“上清宗拆个房子,动静这么大?”申少扬喃喃地说,“需要两个化神修士和前辈出手?”
话没说完,三个同伴齐齐给了他一拳,“谁说是上清宗在拆知梦斋了?”
这动静,明显不是上清宗在动手好不好?
上清宗这次属实很冤。
他们这次摆明车马是要找知梦斋麻烦,和季颂危有不可调解的冲突,这其中,曲仙君的支持至关重要。他们怎么可能不听曲仙君的吩咐就贸然动手?
得罪一位化神修士倒还好,再得罪一位?上清宗再怎么家大业大底子厚,也不能这么折腾啊。
上清宗宗主早在知梦斋开始颤动的时候便觉不妙。
这种感觉不久前也曾出现过,那时她还在鸾谷,前一刻还风平浪静、埋首卷牍,下一刻便山崩地裂,将她所生长、所守护的地方撕得支离破碎。
“魔气?”她神情凝重。
上清宗宗主很年轻,她出生起,五域已没有魔修到底存在了,魔气对她来说本是个典籍书录里的古董,根本不参与她的生活。
但这些日子以来,古董忽然从典籍里走了出来,频频搅扰她原本平静的宗门,让她不得不频频翻阅典籍,去寻找与魔修的有关的一切。
然而千年已过,上清宗的典籍也换了一批又一批,魔修不再是仙修的大敌,有关魔修的典籍自然也不再有用,被一代又一代的上清宗修士调换位置、收入故纸堆、遗失、删改,如今留下的有关魔修的典籍中,出现得最多的,恰恰是一个五域所有修士都耳熟能详的名字。
知妄宫,曲砚浓。
“有了这一出,季颂危私藏魔物的事应当已是确凿无疑了。”上清宗宗主喃喃,“曲仙君应当容不下他了吧?”
放眼五域,还有谁不知道曲仙君厌憎魔修?
“啪。”
一声轻响,像是谁把家里孩童的玩物扔到了地上,本不该在这惶乱的拍卖场里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一道黑黢黢的身影落在拍卖台上,大约有一臂长,像是谁家小童怀抱的布偶,姿态微微扭曲,不太自然。
当那道身影歪歪斜斜地出现时,拍卖台便“嘎吱嘎吱”地响动起来,不过几个呼吸便化为齑粉,又引来一阵惊呼。
知梦斋的拍卖台本身也是阵法的一部分,从前有元婴修士攻击拍卖台、试图抢夺拍卖师手中的拍品,拍卖台却在那攻击下纹丝不动,坚如磐石。
如今那道黑黢黢的身影只是一出现,拍卖台竟碎得连飞灰都不剩了?
那究竟是什么东西?怎么会忽然出现在知梦斋?
季颂危死死地望着那黑黢黢的身影,竟像是忘了自己该出手。
“季仙君!”有人惊恐呼喊。
季颂危蓦然抬起了头。
不是去看那呼喊的人,而是仰头望向青天。
曲砚浓早已离开了拍卖场。
她立在微云之下,从顶端俯瞰知梦斋。
云中相望,玉宇登天,俯瞰整座霜雪镇,背倚茫茫无际的三覆沙漠,黄沙漫天,琼楼独立,仿佛正沉默地凝视着远方的荒芜。
此刻,独立守望了二十多年的玉宇,忽而也像是远方茫茫的黄沙一般,无声地剥落墙粉砖瓦,化为飞灰。
她垂首,恰与仰首的季颂危对视。
天光为幕,她目光漠然。
季颂危蓦然收回了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