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长羽终于又向前走去。
死寂将他淹没,他感到呼吸也变成了一件很困难的事,浑身的皮都发紧,一种无形的威压似乎要将他拍扁。
戚长羽双目充血,看清了灵光流淌的终点。
一个半臂长的琉璃匣子悬在灵光中央,里面装着什么黑黢黢的东西。
戚长羽下意识地攥住了怀中的符箓。
他不光是警惕眼前的宝物,更是在警惕潜藏的檀问枢。
在靠近琉璃匣子前,戚长羽取出了一枚丹药。
踏入第九层之前,他在知梦斋里转了好几圈,买下了许多小东西,包括隐匿气息的符箓、能抵挡攻击的符箓,以及这枚能让神识在短时间内大幅度增强的丹药。
修为被废后,神识也会因为失去修为的滋养而不断衰弱。修为可以废去,但神识不能。
戚长羽从未懈怠过神识修炼,他修为被废的时间还不算久,如今神识不断衰弱,但还有一搏之力。
檀问枢失去躯体的时间比戚长羽更久,戚长羽相信,就算檀问枢曾经是化神修士,虎落平阳一千年,最多也就比他强上一些罢了。
有了这枚丹药,戚长羽相信自己尚有一搏之力。
至于药效退去后的漫长虚弱期,在生死面前已无足轻重了。
戚长羽一口吞下丹药,感受着骤然增强的神识,不再犹豫,蓦然向那方琉璃匣子走去。
他终于看清了那匣子中装着的是什么。
超乎他意料……
那真是一具尸体。
一具散发着魔气、在阵法强行镇压下扭曲到半臂长的魔蜕。
檀问枢竟然没有说谎?
戚长羽愕然极了。
但他只犹豫了一瞬,立即伸出手去取那方琉璃匣子。
就算是檀问枢的魔蜕,也一样可以交给曲砚浓,换回他想要的前程。
琉璃匣子旁没有任何陷阱,戚长羽的手就这样轻易地越过了灵光,稳稳地握在琉璃匣子上,他的精神紧绷到极致,准备应对时刻可能出现的檀问枢。
然而檀问枢没有出现。
什么都没发生。
戚长羽的戒备、猜疑,似乎都成了一个笑话。
难不成檀问枢真的连这点力量都没有了?
一个狡诈阴险的化神魔修,就这?
他迟疑着,紧紧皱着眉,咬了咬牙,将琉璃匣子从灵光中拽了出来,塞进了怀里,转身朝来处走去。
一步。
两步。
戚长羽没能走出第三步。
琉璃匣子在他的胸前破碎了。
仿佛无穷无尽的魔气从粉碎的匣子中涌了出来,碰到曾被元婴期灵力滋养了数百年的血肉生灵,几乎是贪婪地吞噬。
非人的痛苦一瞬夺走了所有的盘算、阴谋,戚长羽在极致的扭曲中失去了一切的理智,他像一头濒死的野兽般放声嚎叫。
但只叫了一声。
很短暂。
出人头地、重返巅峰的美梦,恶毒狠辣的报复,变本加厉的贪婪,都在这一声野兽般的嚎叫里结束。
甚至没有人听见。
第九层和第十层之间,阵法交叠之处。
檀问枢神色愉快。
他其实还是很喜欢戚长羽这个好徒孙的。
虽然戚长羽骨头不硬,身段也太软,但这样的人配上心狠手辣和心机深沉,很适合修魔,如果戚长羽早生一千多年,檀问枢也许会把这人带进碧峡。
魔君的下属、弟子无需品行,只要脑子活、身段软、知道该怎么小心殷勤地讨好魔君,就算是第一流的人才了。
檀问枢就是这么在碧峡混出头的,也一向很喜欢找这样的弟子,用的时候很好用,折磨起来也算消遣。
尤其是看着对方自以为一切都在掌控中的时候。
戚长羽到死都不会明白自己是怎么死的。
他想不通檀问枢到底哪一句是假话。
其实从檀问枢附身在戚长羽身上的那一刻起,他对戚长羽说的每一句话,没有一句是真的。
檀问枢确实无法完全控制戚长羽,但如果他愿意,戚长羽的清醒时间至少要少一半。
但他故意给戚长羽留足了自由而清醒的时间。
没有时刻受制于人,就算戚长羽再怎么提醒自己要警惕,也没能调动起足够的戒备。
只有恐惧能让人警惕,而檀问枢刻意让戚长羽免于恐惧。
这是第一步。
等到戚长羽接受了被附身,却没能调动足够的恐惧后,檀问枢又抛出了一句含糊不清的误导——“附身有不同的方式。”
戚长羽是个机灵的人,而且他还不够恐惧。
于是他准确无误地接住了檀问枢抛出的钓饵,生出活泛的心思,猜测檀问枢暂时无法离开他、无法附身其他人。
利益安危捆绑,进一步销磨了戚长羽的恐惧。
这是第二步。
打消了戚长羽的恐惧后,就可以助长他的贪婪。
檀问枢抛出“魔蜕”作为诱饵,戚长羽就稳稳地接住了。无论戚长羽究竟是想把东西给曲砚浓,还是想自己留用,对檀问枢来说都没有区别。
这是第三步。
檀问枢耸了耸肩,似乎很为戚长羽叹息。
“聪明人啊,就是不愿意相信别人告诉他的话,宁愿相信自己猜出来的‘真相’。”他貌似遗憾地说,“要是对师祖多一点信任,怎么至于把自己骗过了呢?”
从头到尾,檀问枢想要的根本就不是什么魔蜕,而是戚长羽这一身受元婴灵力滋养过的血肉。
“一份厚礼,送给我的好徒儿,”檀问枢轻笑,“还有……季老板。”
阵法逐渐稳定下来,第九层的轮廓慢慢在他面前浮现。
这是檀问枢对戚长羽说的最后一个谎言。
由阵法构建出来的秘境,并不是第九层,而是第十层。
戚长羽所进入的那个“第十层”才是阵法生成的秘境。
一旦进入第十层,就必须持有灵钥才能返回第九层。
檀问枢现在附身的这个知梦斋修士身上就有一枚灵钥,因此他能从容离去。
而戚长羽就算察觉到不对,也不可能离开第十层了。
檀问枢稳稳地立在第九层的回廊上。
他唇边的笑意慢慢凝固了。
方才还幽暗无光的拍卖场穹顶上,顶着一个巨大的破洞。
数十道元婴修士的身影凑在破洞的边缘,虎视眈眈地俯瞰者拍卖场,整个拍卖场里无人敢动,檀问枢所出现的回廊边上,老老实实坐在座位上的修士们齐刷刷地回过头,用诡异而惊愕的目光打量着他。
檀问枢久久不语。
他突然想起自己所附身的这个元婴修士嘟囔过一句“大变故”,但他以为那是曲砚浓和季颂危打起来,并未在意。
在密密麻麻的注视里,即使是檀问枢也不由沉默了。
这个“大变故”,是不是有点太大了。
天字第六号雅间里,季颂危久久盯视着曲砚浓。
卫朝荣已皱起眉很久了。
他目光冰冷地看向季颂危。
“别这么紧张嘛。”季颂危却忽而笑了起来。
他瞥了卫朝荣一眼,又很快收回了目光,似乎全然没将后者当回事。
“你说不是,那就不是。”季颂危语气戏谑。
他朝曲砚浓轻快一笑,不是拿住了谁的把柄,而是和人分享同一个秘密般的微笑。
曲砚浓眉睫皆未动。
“你的解释。”她说。
季颂危看看她无动于衷的眉睫,不由叹了口气。
“你这人也太冷酷无情了。”他说。
卫朝荣差点把小案捏碎。
他面无表情。
这话轮得到季颂危来说?
曲砚浓眼皮一掀,终于露出不耐烦的神情。
“我这就说。”季颂危抢先一步开口。
“其实,”他慢慢地说,“我和檀问枢有一点小合作。”
曲砚浓和卫朝荣没有一点意外,但四个小修士却因季颂危的这句话齐齐瞪大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