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域皆知的钱串子,却有一身无瑕的清静。
坐在不远处的四方盟长老真想翻个白眼。
一千年过去,季颂危越发钻进钱眼里,这卖相却往一身正气仙气演变了。
真不要脸。
清静无瑕的季仙君开口了。
“知道天字第六号里的人是谁吗?”他问。
四方盟元老赶紧收了腹诽。
“那人是富泱带来的,没有表明身份,但鉴定师推断他就是本届阆风使申少扬。”这位明面上的雅间主人说。
浸过霜雪的白衣仙君微微侧过头。
季颂危认得富泱。
“他们家现在怎么样了?”他问,“我记得富家在二十年前那一劫里损失不小。”
瞧瞧这话——损失不小?
这损失是谁带来的?
看看钱串子那关切的神情,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二十年前和所有人共度难关了呢。
早早加入四方盟,经历多次变故后,依旧能在如今的四方盟中如鱼得水的元老神色自如,“他们家混不下去,各谋出路,富泱是其中混得好的,还有些人差了点,不过也能自力更生维持修行。”
至于是怎么个维持法,够不够突破,那就别管了。
难不成钱串子还能在乎?
他都能大难当头超发清静钞了,他在乎个锤子。
清静无瑕的白衣仙君沉默片刻。
“如今五域都很艰难。”他说,“以后会好的。”
瞧瞧这人说的是什么话?
五域哪里艰难了?山海域、玄霖域过得不要太好,他们望舒域本也可以和他们一样好,变成现在这样不上不下的,到底是谁害的?
还“以后会好的”,呸!
真当大家全都是傻的?以前被他一通忽悠,就信了他编造的那个无尊卑、无贵贱的梦,崇拜他、追随他,最后被他榨干骨髓。
都一千年过去了,再大的傻子也醒了。
富泱家,不就是吗?
“盟主说的是。”四方盟元老随口糊弄,又问,“我们还加价吗?”
在四方盟元老看来,就那么一枚诡异鸡肋的骰子,别说花一百二十件元婴后期法宝,就算是先前那个十二件的报价,也完全不值。
他实在搞不懂钱串子、地字十三号和天字第六号,到底为什么要在这枚鸡肋的邪性玩意上较劲。
季颂危眉头紧锁。
天字第六号势在必得的强势姿态,还有先前多番挑衅拍卖场的霸道作风,让他产生了一股熟悉的头疼感。
他莫名忌惮,但又下意识地回避这忌惮。
一百二十件元婴后期法宝,他自然是出得起的,但拍卖是交易,能少出一铢,自然要少出一铢,哪个冤大头会不管不顾地直接十倍叫价?
他其实有必须拍下这枚骰子的理由,但一百二十件也太多了。
那原本不该属于他的贪婪如过去千年中的每一次般扼住了他。
“查出送拍者了吗?”季颂危问。
四方盟元老没直接回答,“这件拍品是知梦斋自己的东西,早早就放进流程里了,但今天下午才被发现。”
其实这已经是明示了。
除了知梦斋内部的人,谁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东西塞进拍卖流程里?
季颂危不语。
琼楼外,富泱在排山倒海般的呼声里扔到第二十件。
“够了么?”他直视拍卖师。
拍卖师几乎不敢仰头直视那座莲台般的琼楼。
“够了,”这一次,她声音中轻微的颤抖难以掩饰,但几乎没有人能发现,因为所有人也同她一样战栗,一样谦恭,“足够了。”
曲砚浓在这无边寂静里,托腮看天字第二号。
季颂危绝对拿得出这笔财物。
所以他究竟会不会加价,就成了一个耐人寻味的问题。
一枚突然出现的玲珑玉骰,一具新近死去的化神魔修尸体,看似无迹可寻,但曲砚浓可没有忘记,当初鸾谷天裂,也出现过一件根本不符合常理的魔物——
那只魔主断指。
化神魔修不是大白菜,这两者应当是同一具尸体上的东西。
魔主断指是季颂危拿出来的,但这枚玲珑玉骰显然在季颂危的意料之外。
——那就只能是檀问枢故意拿出来给她看的。
檀问枢确实是她的好师尊,知道什么东西能引起她的疑问。
她现在确实非常好奇——
季颂危到底干了什么?
第141章 利辗霜雪(二二)
拍卖师深吸一口气, 嗓音谦恭温和。
“天字第六号,一百二十件元婴后期法宝,不限种类。”她重复着报价, “还有人要出价吗?”
但她心里已不相信这世上还能有更高的报价。
“一百二十件元婴后期法宝, 第二次。”
拍卖师环顾, 幽暗中人影绰绰,却没有一双眼睛与她对视。
她伸手去取拍卖锤,“一百二十件……”
“等一等。”寂静中,忽然有一道女声。
拍卖师握锤的手微微凝住。
她讶异地朝出声的方向望去。
是地字十三号。
这声音好像有点耳熟——这是拍卖师的第二个反应。
但她一时想不起来这到底是谁的声音。
天字第二号雅间里, 季颂危蓦然起身。
“我不知道我的这个报价到底价值几何,姑且说出来, 你们来定夺吧。”地字十三号的修士语气干脆有力,光是这几句话就给人以风风火火之感,“我拿不出那么多法宝,我只能给出一个承诺。”
“无论何时何地, 只要不是伤天害理的事,我都会为你们办成。”
地字十三号的修士字字铿锵, “这就是我的报价。”
一个承诺。
小半个拍卖场骚动起来,不少人影探出身来,朝地字十三号张望, 即使只看见隔间的雕花门也没放弃,幽暗中响起嗡嗡的议论。
他们已认出地字十三号的修士了。
拍卖师握着拍卖锤的手也微微颤抖起来。
她终于想起这个听起来十分熟悉的声音究竟属于谁了。
四方盟的大长老,也是四方盟除季颂危之外最核心的人物,蒋兰时。
如果说钱串子是四方盟的魂魄, 那么蒋兰时就是四方盟的筋骨。
蒋兰时同季颂危曾是挚友,共同创下了四方盟,在季颂危变成“钱串子”后, 她已是四方盟最具声望的人。
更准确的说,蒋兰时在绝大多数四方盟修士的心里,已成了四方盟唯一的脊梁和仅存的良心。
以一个承诺为报价,听起来轻飘飘的,似乎过分把自己当回事了,但如果许下这个承诺的人是蒋兰时,那么这个承诺便是真正的无价之物。
在望舒域,蒋兰时的声望已远胜过季颂危,许多愤然离开四方盟的元老,至今仍然如最初般尊敬她,假如蒋兰时没那么在乎她的挚友季颂危、决定离开四方盟另起炉灶,那么她转眼就能拉起一个新的四方盟。
有许多四方盟元老正是这么建议蒋兰时的,但蒋兰时没有同意。
近年来,蒋兰时终于和季颂危决裂,但依然留在四方盟中,没有与季颂危散伙的迹象。
“您的报价无法衡量。”拍卖师沉默许久,朝地字十三号微微欠身,“我需要请示。”
蒋兰时是个元婴大圆满修士,但她的力量不止在于修为,也不止在于四方盟大长老这个职位。她这人最大的力量,来源于她的声望和人脉。
千年前,四方盟刚建成的时候,蒋兰时与季颂危曾是最亲密的挚友,怀着同样的志向,共同建下一片基业。
那时季颂危突破化神,声名鼎沸,蒋兰时朋友虽多,但远不及他的声望,又因为她性情如火,有时还会得罪人。
那个时候季颂危的声望如日中天,几乎没有人能同他作比,就连曲砚浓也只是被公认为五域最强,声望上却略有不如。直到后来曲砚浓立下青穹屏障,她的声望才攀上巅峰,胜过季颂危一筹。
然而一千年太长,季颂危变成了钱串子,蒋兰时却没变,她依旧性情如火,急公好义,无论哪个朋友、熟人甚至陌路人遇上了难事,她都会慷慨解囊,为对方排忧解难。
千年如一。
当今的望舒域,几乎没有哪个元婴修士没和她打过交道,几乎没有哪一个不曾或多或少地受过她的帮助,有些人元婴后与她结识,有些人却是在金丹、筑基时就认识她了。
蒋兰时的声望或许不同于千年前季颂危所获取的那样尊崇,大家并不是崇拜她、信仰她,而是尊敬她、爱她,把她当作一个坏脾气但无比可靠的老大姐,急她所急。
她的承诺,也可以当作是大半个望舒域共同的承诺。
曲砚浓隔窗张望。
即使是她,也对这样一个变故感到惊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