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有义务回答徐箜怀吗?
“你不需要知道为什么。”她侧首瞥他,每一根眉睫都写着漠不关心的无谓,也因此显出一种远胜过疾言厉色的凛冽,“你只需知道发生了什么。”
她的无谓往往被解读成羞辱,而她对这解读也无谓。
徐箜怀青黑的脸上,青筋一根根地虬曲扭动着。
曲砚浓不以为意地回过头,朝云台外走去,扒他丢在脑后。
一路上人挤人,不知是谁的道心镜脱手飞出,划过她面前,被她随手捞在手里。
归还之前,她突发奇想,顺手把那道心镜放在眼前,照了一照。
是照出尘劳关锁?
又或是尘霜满面?
清澄的镜光映在她眉眼间,盈盈生辉,掩去她骤然凝住的眸光——
明镜清光,又哪有一点尘埃?
照这么说来,她竟是个道心清明、点尘不染的完美修士咯?
曲砚浓差点放声大笑。
她本来也没把这道心镜当真,如今看见这离奇的结果,更觉好笑,也不知夏枕玉究竟打算拿它做什么,就算是深陷道心劫,也该陷进去个准确靠谱一点的东西吧?
奇想已毕,她付之一笑,随手将道心镜物归原主。
云台正中,祝灵犀终于越过人群找到曲仙君的身影,却只瞥见后者唇边一抹浮光掠影般的哂笑、被归还的道心镜,然后无一丝留恋地离去。
“祝师妹当真前途无量,连曲仙君也青眼相看。”
“曲仙君从未收徒传道,祝师姐还是头一个……”
“师侄,师侄,我之前给你们代过一节基础符箓课,你能不能稍微谈谈仙君的教诲?”
耳畔嘈嘈杂杂的尽是恭维与艳羡,可祝灵犀明白,这些话并不是冲着一个筑基小修士而说的,所有的殷勤都来自那个已走出云台的杳渺背影。
一座云台,千千万万句恭维,都是为曲仙君而发。
可曲仙君浑不在意,连一句也懒得听。
素衣轻云,杳渺而去。
连头也没回。
第105章 孤鸾照镜(二三)
“既然这残符已被你补出来了, 还补得这样好,那之前说好的奖励自然要兑现。”都长老笑呵呵地说,“祝灵犀, 云台加餐结束后, 你来太虚堂取晨露吧。”
都长老十分肉疼, 这样一张上古残符,就连他也要琢磨好几天才有思路,谁想到有人能在短时间内补全呢?
补全它的还是个筑基小修士!
当真是羡慕不来,谁叫人家有曲仙君的指点?这样的运道……简直让人连眼红的力气都没了。
“除此之外, 你补得极好,还有个额外奖励, 你想要什么?多给你一滴瑶仙藤晨露么?或是换成丹药?再不然,清静钞?”都长老在心里向上清宗万年来的各位祖师祷祝,企盼这小修士选后两者。
“多谢长老,我不用那些。”祝灵犀一板一眼地说, “也不用瑶仙藤晨露。”
再没什么比这话更悦耳动人了!
都长老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竟有这样的好运气,他如处梦中般说, “是么?那、那怎么行?多少拿一点,这本该是给你的奖励。”
祝灵犀没有立刻回答。
她环顾一周,目光在一张张陌生或熟悉的脸上扫过, 她看见申少扬因兴奋而乱飞的五官,看见戚枫憋得因激动而通红的脸,也看见富泱在不断给她使眼色,让她赶紧收回刚才的话、把瑶仙藤晨露拿到手。
这自谨得略显刻板的姑娘抿了抿唇, “长老,我只想问一问,灵流改道了, 云台什么时候能搬?”
人群中忽然爆发出一阵嗡嗡的交谈声和惊叹声,把小火焦灼的云台骤然烤热了。
不知是谁瞎起哄,吹出一声又长又响的口哨,她问出了大家都迫切关注的问题,而这问题本是都长老竭力回避的,于是这气氛被点燃,人人都用热切的目光盯着都长老的脸,这眼神很难说仅仅是关心问题的答案,还是怀有对抗的恶意。
都长老的笑容立刻消失了。
他拿出瑶仙藤晨露做奖励、设置谜题,本来就是为了转移大家的注意,怎么兜兜转转,话题又转回来了呢?
“我不是已经说过了吗?太虚堂已经查明灵流改道的情况了,过段时间会对云台位置进行调整的。”这回都长老看向祝灵犀的目光便不再是欣赏和亲切了,他皱着眉,忍着恼,“我知道大家很着急,但要相信宗门自有安排,不会不顾大家的诉求。”
人群里竟传出一片很小的嘘声。
都长老目光一转,朝那边望去,被他盯住的人都低下了头。
这样的回答并不能解开祝灵犀内心的疑问,可她知道宗门行事就是这样,长老们习惯了做决定,是不会给你过多解释的。
万古宗门不仅有万古传承的底气,还有上古老宗门的习气。如何指望一个从尊者生杀予夺、卑者不容异议的时代走来的宗门,能听一听普通弟子意见?
“你还是换一个奖励吧,要么就再给你一滴晨露吧。”都长老这会儿已经不心疼那一滴晨露了,只想把这刺头赶紧打发了。
“我不用晨露。”祝灵犀依然说。
“那你到底想要什么?”都长老已经有点不耐烦了。
祝灵犀沉默一瞬。
“请长老照一照道心镜。”她说。
请指点诸多普通弟子观想道心镜的长老,自己在众目睽睽之下,观想一次道心镜。
让她看一看,不容置疑的长老们,是否能在道心镜前点尘不染。
人群中一直时断时续不曾消散的嗡嗡交谈声骤然变大了,云台像是燃起了一把烈火,噼噼啪啪的火星燃烧着每一个人。
这朴素简单的要求,在此刻好像也被赋予了一股轻蔑与对抗的意味,而被要求的对象恰恰是高高在上的长老,怎能不叫一肚子不平不满的普通修士们兴奋?
都长老的脸色已彻底沉了下来。
“好,好,来这套是吧?”他忍着气,狠狠瞪了祝灵犀一眼,显然已经认定后者是个爱挑事的刺头,故意来羞辱他的,“谁给我一面道心镜?”
十几面明镜顿时被递到他手边。
都长老的脸色更黑了。
他一把夺过离他最近的那一面,顺带便还瞪了那镜子的主人一眼。
“喏!”他潦草地对着道心镜照了照,大声问,“谁要看我的道心镜?看吧。”
无数双眼睛斜着、睨着、穿过旁人的脑袋瓜瞥着,落在那面道心镜上。
——清光如水的明镜上,只有一层薄得几乎不可见的灰。
啊?怎么是这个结果?
不知有多少人暗中失望地叹气。
“看清楚了?”都长老环视一圈,最后目光落在祝灵犀脸上,绝非善意,“你也看清楚了吗?”
祝灵犀微怔。
她心里的疑惑不仅没能解开,反倒更加深了。
为什么?都长老一株瑶仙藤引得太虚堂长老们人心浮动,灵流变动太虚堂却毫无作为,把经义放下了,竟能照出道心几近澄明?
是她想错了吗?
都长老确认她已看到了结果,没好气地把道心镜还回去,“行了行了,继续排队看道心镜。答应给你的那滴晨露,你来太虚堂拿就是了。”
人群又如鱼群般随着都长老而涌去了。
祝灵犀仍立在原地。
“祝灵犀,你可太厉害了!”申少扬凑上来欢呼,“随手就把残符补全了,你看那些人都惊呆了。”
他可不是鸾谷修士,方才那一幕暗流涌动对他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他只知道他的朋友厉害。
祝灵犀这才从心事里回神。
“是仙君提示了我。”她说。
申少扬根本不信。
方才仙君那句“答不上来也不会要她的命”还留在他脑子里,就算有仙君的提示,祝灵犀也是凭自己本事破题的。
“走走走,我刚才遇见蓝觅渡了。”他拉着祝灵犀的衣袖,“他好像又在组织云海争渡了,咱们快去看看。”
祝灵犀微微出神。
“怎么了?”申少扬热情洋溢的笑脸凑到眼前。
祝灵犀收回目光。
“没什么。”她说,有点不太确定,“我刚才,好像看见大司主了。”
可再朝人群里看去,又哪有那张青黑的脸?
“也许是我看错了。”她摇摇头,“不是说去找蓝觅渡吗?走吧。”
其实祝灵犀没看错,徐箜怀就在人群中。
他完整旁观了都长老的回应,也看清了都长老的道心镜结果。
大司主走出云台,青黑的脸永远绷得那么紧,眼里泛着锐利和思索的光彩。
无论是他的形象还是神态,都让人感到他似乎随时都在丈量旁人的行为是否合乎尺度、随时等着挑出旁人的错误。
凡是与他擦肩而过的人都移开了目光,因此当他听见前方异样的响动时,立刻皱眉,将锐利的目光投了过去。
“砰。”
“砰。”
“砰。”
玄黄石铺就的行道隐隐地震动,引来道旁人频频回望,阔大行道中央一道高大丰伟的身影势如沉峰,每一步都如山峦震颤,沉黯厚重的玄色斗篷因他前行而飘扬,长风远来,玄衣如涌。
这副打扮,这样张扬,在鸾谷是极不寻常的,因为獬豸堂无处不在,连大家穿的是不是硬底云靴都要查一查,更别说这地动山摇的动静了。
“什么人?不知道在宗门内要克制敛锋吗?都是修仙者,难道就你会闹腾么?人人都这样,宗门还像什么样子?”徐箜怀快步追上,冷声训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