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孤鸾照镜(二二)
神出鬼没的曲仙君神容泰然。
她比祝灵犀四人更早来云台, 完整地旁观了都长老指点云台修士的过程。
这些日子以来,她满鸾谷地搜寻着触发签筒的契机,却一直没什么收获, 十分怀疑她被四百年前的自己耍了。
误入云台, 到处摸了个遍, 仍然一无所获,她本已打算离去,谁知都长老突然掏出一张残符,看起来十分眼熟。
众所周知, 曲仙君没有收过徒。
自分定五域后,她便高居知妄宫之上, 除了卫芳衡、祝灵犀几人之外,不曾对谁施予一星半点指点。
然而,她的吝悭对于五域的天才们未必是遗憾,毕竟谁也没规定过修为高的人就该是个好老师。
恰如此刻, 这位檀问枢的高徒余光一转,瞥见自己即兴教过一鳞半爪的小修士, 突生一股早八百年不曾有过的为人师表感,在这一刻与那些站在云台边缘对自家徒弟虎视眈眈的鸾谷修士们所见略同,决定好好抓一抓徒弟的功课。
上清宗的传统——随地大小测。
祝灵犀不得不应考。
她在鸾谷绝非籍籍无名之辈, “小符神”这个称号就是同门给她传出去的,就在这片刻沉默中,她已听见人群中响起她的名字。
“都长老,我愿一试。”短暂的无语后, 她在几乎能把她烧穿的火热注视中一板一眼地说。
身姿笔挺的少年天才穿过人群,如一截青竹枝拨开麦丛,令窃窃私语中不断响起的“小符神”称号蒙上令人目眩神迷的光晕。
谁也没看出她的认命——这种大家都解不出题的诡异沉默里被当众点名的事, 她也不是第一回遇上了。
从小到大,她遇到的教谕都这么干。
尽管如此,当祝灵犀站在都长老身边,瞥见申少扬和戚枫在人群里朝她投来一无所知的崇拜眼神,她仍然感到一阵无语。
“来来来,小符神,你试试。”都长老竟也认得她,笑呵呵地把那张残符推到她手边,“只要成符就行,你要是补得好,我再额外给你一个奖励。”
其实祝灵犀一点头绪都没有,更别说“补得好”了。
她攥着那半张符,原本还有点慌,可当她目光落在符箓上的时候,她便立即陷入无我的思索,把慌乱忘光了。
曲砚浓颇有兴致地等待结果。
她的考验并非刁难,从选取考题到传音问询都大有缘故,因此自觉循循善诱,并像每个尚未绝望的老师一样,内心充满了“这题我讲过,徒弟只要好好听讲,就一定能答出来”的美好幻觉。
曲仙君的耐心还没告罄,云台上却已经复归躁动了。
原本大家以为能看到小符神“思如泉涌笔走龙蛇一挥而就”,继而“妙笔生花长老惊起全场惊艳”,最终大家一起心悦诚服地称赞“小符神名不虚传”。
可祝灵犀怎么还不动笔啊?
连申少扬也开始着急了,他挤到曲砚浓身边,“仙……师姐,要是祝灵犀答不出来怎么办啊?”
曲砚浓回以一个不知几分真假的疑惑眼神,“不会吧?”
申少扬被这纯然真诚的眼神感染得晕头转向,十分迷茫,“不、不会吗?”
可、可他看祝灵犀的样子,似乎不像是很有把握的样子啊?
曲砚浓已从他脸上收回目光,重新望向沉思着的祝灵犀。
“不用担心,”她因无心无谓而倍显空蒙缥缈的声音在申少扬耳畔响起,“就算她答不上来,我也不会要她命的。”
申少扬有一瞬间没那么信任自己的耳朵,直到他意识到自己听见的话是真实存在的,惊恐像是回南天凝在墙上的潮气一样,凝在他的脸上。
不不不!他根本没担心过这个啊!
仙君,这是多可怕的一句话啊!
申少扬的脸因惊恐而显得十分滑稽,他小心翼翼地看曲仙君的侧脸,试图揣测仙君的真实心意,想说点什么让自己安心一点,又害怕反而让仙君改变主意,进退两难,僵在那里。
曲砚浓逗完小朋友,心情十分愉悦。
就算祝灵犀答不上来,她也只是略感失望而已,甚至谈不上不快。
她又不是檀问枢。
申少扬硬是憋出一头汗。
与仙君的惊人之语比起来,他之前担心的“丢脸”根本就不算个事。
不得不说,仙君总有办法轻而易举地打消旁人的担忧……至于是什么办法就别管了。
云台在焦灼中熬了三刻钟。
私语已不再窃窃,嘈杂的交谈嗡嗡地环绕着云台。
旁观者的耐心总是极有限的。
都长老反倒是最有耐心的。
他研究这张残符已有一段时间了,深知上古传承自有精微之处,这张残符并不是那么好补全的——倘若容易,他才不会拿出来做谜题呢。
难道他富得流瑶仙藤晨露不成?
人群里悉悉索索的交谈声越发嘈杂。
都长老轻咳一声,准备叫停祝灵犀。他倒不着急,但他今天是来当班主持云台的,再把大家晾在一边苦等也不像话,“一时想不出来很正常,不急着解,你回去再想想,要是以后想出来了……”
“我有解了。”祝灵犀忽而抬头。
云台骤然一静。
都长老后半句“再来找我也不迟”卡在嗓子眼里,再没机会吐出来,他反倒精神一振,“是么?快快,画出来看看,只要成符就算你过关。”
祝灵犀从乾坤袋中取出符笔,她此前一次都没练习过这种符箓,万千注目凝在她身上,可她心中却无暇紧张,反倒抬起头,目光在人群中逡巡。
素白衣裙的女修在人群中回以注视。
焦灼人浪里,只她略无悲欢。
祝灵犀心里一片明悟。
曲仙君传音问她的那句话,就是给她的提示:都长老拿出的这张残符,恰与曲仙君教给她的“小八定金符”系出同源,若吃透了后者,自然也能补全前者。
只是,曲仙君要求略高,寻常人的谙熟掌握在曲仙君的眼里,大约就只算“记得”。
祝灵犀为这明悟而微感窘然,符笔落下时,却无一点滞涩踌躇,鱼肚白的灵光顺着她笔尖流淌而出,弯弯绕绕。
最开始,其他修士还能跟上她的笔触,然而随着鱼肚白灵光蜿蜒流转,旁观者便觉头晕眼昏,最终肃然起敬,眼神里迷茫的思索也理所当然地变成了放空。
“说不定真能成……”
这议论声传入都长老的耳中,并没被他放在心里——这些人连上来试试的把握都没有,他们做出的判断又能有什么价值?
他的全副精力都已放在符箓上了,凝瞩不转地望着祝灵犀的笔势,时而凝眉,时而微诧:这思路倒令人耳目一新,他先前从未想到。
说不定还真能成?就算画出个垃圾符箓,也算这姑娘天赋过人了……
忽有微风暗度云台。
那一刻,在场每个人都感觉到一阵清风抚过颊边,只一刹,转瞬便杳然无迹可寻。
一道粲然金光自云台中央升起,刺得人睁不开眼睛,不知多少人轻轻“啊”了一声,运起灵力附在眼周,竭力想睁开刺痛流泪的眼睛,看一看那金光究竟是什么。
有人反应快些,瞪大了眼睛,在盛极的光晕里隐隐约约看见一对曜日般的金翅,还没来得及细看,眼前便忽而一黑。
耀目的金光骤然消失了,只剩寻常天光,金光太亮,以至于它消散时竟让人错觉是天黑了。
而那些迟钝些的人好不容易睁开眼睛,急不可耐地到处询问看清那金光的人,金光里究竟是什么。
“金鹏!”一声中气十足的大吼。
被这吼声吓一跳的修士们循声望去,便震惊地看见都长老身姿矫健地一跃而起,直跳上长桌,凑到祝灵犀面前,脸上满是那种让人很想催他去照照道心镜的神情,“你怎么做到的?这不应该啊?”
都长老原本已经很高看祝灵犀了,但也不过就是猜她能成符而已,可如今一看,她这何止是成符?若不是修为不足,以至于符箓一闪即逝,她所补全的符箓甚至可以单列为一门绝学了。
……现在的筑基修士都这么厉害了吗?
祝灵犀收了符笔,“侥幸而已。”
她神色平静,以至于在旁人看起来简直过分冷淡了,“蒙曲仙君指点,有幸学了一门绝学,恰与这残符系出同源,因而侥幸绘成。”
云台上一片哗然之声。
这惊呼声竟比先前金光乍现时更喧响。
“什么?她、她……她竟教了你一门绝学?”都长老被这消息惊得瞪大眼睛,有点眼红,但又不想流露出来、失了身为长老的颜面,一时左右为难,最终神色复杂地望了祝灵犀一眼,“这门绝学叫什么?”
“小八定金符。”祝灵犀朝人群里望了一眼,可曲仙君却不在原来的位置了,她心不在焉地重复着从前学会的瞎话,“承自上古魔门碧峡,变幻莫测,契合天道……”
曲砚浓在金鹏乍现的时候就转身走了。
她对自己的传道授业能力十分满意,于是再无逗留云台的理由了。
徐箜怀始终留意着她的举动,见她朝云台外走去,忙疾步跟上,传音唤她。
“曲砚……曲仙君,请留步。”他生硬地改口。
大司主竟也懂得用敬语。
十分稀奇。
曲砚浓挑眉,侧首望他。
“有件事想请教。”徐箜怀滞涩地学着委婉和礼貌,却反而显得格外诡异,他青黑的脸绷得很紧,“请问仙君,道心镜是否是青穹屏障的一部分?”
啊?
曲仙君罕见地茫然了,不知这位仁兄究竟是如何得出这个结论的。
“不是。”她冷淡地说。
固然她封存了一部分记忆,固然她记不起自己究竟是如何设立青穹屏障的,可她却很清楚青穹屏障是她独自设下的。
难道她像是会夺旁人之功、独享美誉的人?
“为何不是?”徐箜怀却突然急了,先前在若水轩外,他惊觉道心镜竟不是季颂危的把戏,反倒与夏枕玉有关。这些日子以来,除了知梦斋、太虚堂,他满脑子想的都是这事。
即使对于徐箜怀这样的死脑筋来说,夏枕玉也是如经义般无可置疑的存在。在得知夏枕玉和道心镜的关系之前,他认定道心镜绝非善物,可得知这关联后,他又本能地把道心镜往好处想了,因而演化出一套自认无懈可击的逻辑,“化神修士非止你一个,为何当时只有你出手?”
无论是夏枕玉,还是当年未曾变成“钱串子”的季颂危,都不该是袖手旁观的人。
“你们同为化神,就算你比他们都强,难道还能有云泥之别吗?”他嗓音嘶哑。
曲砚浓哪知道为什么?
她连自己怎么设下青穹屏障都记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