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砚浓被逗笑了,唇角翘了翘,“你师弟姓宫?”
“没错。”女修很随意地说,“这小子天赋一般,也没耐心钻研道法,好不容易结了丹,给自己谋了个舰船执事的职位,天天在南溟漂着,师姐你认识?”
姓宫,舰船执事,金丹期,循规蹈矩还没好处就不干,这样的人很多吗?
曲砚浓唇角翘起。
“没准我还真的认识。”她说。
女修本来只是随便找个听众,听到这里,终于对面前这个素白道袍的修士产生了好奇,“师姐,你来赎的是什么人?”
曲砚浓想了想。
“几个小朋友。”她说。
女修瞪大眼睛,露出一副折服的神情,好似很羡慕,“几个?你身边一定很有意思,不像我,摊上一个无聊的师弟。”
虹廊里再次侧目。
怎么这还能羡慕上了呢?
“师姐,我跟你说,我进来过好多次了,虹亭里那个林长老我熟得很。”女修很自来熟,凑近了低低地说,“林长老年纪不大,修为却挺高的,听说他最仰慕的就是大司主,一门心思追随大司主进了獬豸堂,平时性格也学大司主,说话腔调那叫一个冷酷严肃。”
“待会他要是把人送出来,咱就忍一忍,把人接走就行。”
话音刚落,虹亭里遥遥的人影抬手,接了一张传讯符,三五个呼吸后,人影猛然一晃。
一贯冷酷严肃的林长老急匆匆地冲进虹廊,对着虹廊中所有人看了一圈,目光最终定格在曲砚浓的身上。
他深吸一口气,走上前来。
“仙君驾临,未能远迎,晚辈实在惭愧。”冷酷严肃的林长老一点也不冷酷严肃地躬身行礼,“晚辈见过曲仙君,伏愿仙君仙寿恒昌。”
虹廊里一片死寂。
只有健谈的女修左看看,右看看,呆呆的。
他好像说什么曲仙君……
假、假的吧?
第100章 孤鸾照镜(十八)
健谈女修觉得, 从林长老毕恭毕敬地说出“曲仙君”这三个字之后,原本平平无奇的虹廊,忽然就变得迷幻了起来。
“……黄掌籍是个刚结丹的新人, 做掌籍才不到半年, 做事不周全, 请仙君海涵。”
“……负责缉拿的弟子不知仙君身份,误捉了仙君的后辈,实在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请仙君海涵。”
“……虹廊简陋, 晚辈愚钝,平时顾不上打理, 请仙君海涵。”
从林长老离开虹亭起,一共也没满一盏茶的功夫,健谈女修都数不清自己究竟听到了多少个“请仙君海涵”了。
在林长老的口中,好似什么都应当道个歉, 掌籍修士太木讷、道歉,缉拿修士太死板、道歉, 虹廊不够华美、道歉……
听得健谈女修越来越怀疑自我:这些原来都有问题吗?
她也没觉得虹廊简陋啊?
健谈女修偷偷将目光投向曲仙君。
曲砚浓神色很淡。
瑰姿艳逸容光,松风水月神魄,她坐在那里, 满堂都被她的容光照亮了。
似乎是察觉到她的目光,曲仙君目光微转,正与她相对。
健谈女修本来是想赶紧收回目光的,但没来得及, 被曲仙君逮了个正着。
四目相对,健谈女修紧张得浑身紧绷。
曲仙君却目光微顿。
然后……朝她眨了眨眼睛?
健谈女修一呆。
“仙君,是否需要晚辈再去寻几位同门前辈来作陪?”林长老也不是笨的, 曲仙君对他的话到底感不感兴趣,简直是明明白白。
这世上会存在某个铁头,明知曲仙君兴致不高,还敢在她面前喋喋不休吗?
林长老反正是觉得自己的头不够硬。
曲砚浓终于抬眸。
“你自去忙就是了,不必管我。”她无限平易地朝虹亭外一指,“喏,要你关照的人来了。”
恰逢虹亭外有来客。
林长老犹豫了一下,似乎是拿不定主意。
然而他嘴上说着“黄掌籍”木讷刻板、不会来事,等到自己站在了曲仙君的面前,才知道想说一个“不”字,究竟有多难。
一个人倘若一千年都不曾从旁人口中听到“不”,那她往后也很难再听到这个字了。
“多谢仙君。”林长老为这个“不”字内心挣扎了好几个呼吸,最终低着头往虹亭里走。
这世上精明机灵人从来不少,但千般机灵,在她面前施展不出一分。
从前她也许是饶有兴致的,乐意看各路聪明人在她面前各显神通,但一千年太长,她见过的聪明人太多,她已厌了。
所以她不需旁人在她面前卖弄机灵,只需随她心意。
虹廊里安静得近乎诡异。
健谈女修眼看着林长老走回虹亭,眼睛眨巴眨巴,很想说话,但不敢。
“原来宫执事就是你师弟。”曲砚浓很友好地说,“我真的认识他。”
健谈女修瞬间瞪大了眼睛,满脸震惊,“仙君认识他?”
她没下文,但曲砚浓看见她的表情,就仿佛听到她大呼小叫“我那个笨手笨脚、循规蹈矩、没好处就绝不干的师弟,居然认识曲仙君”的惊叹声了。
曲砚浓嘴角翘了翘。
“你们师姐弟性情迥异,很有趣。”她随口说。
“可不是嘛!”这话一出,健谈女修的话篓子立刻山洪暴发,从“这家伙简直是无聊透了”开始,经由“没有金刚钻还总眼红别人揽瓷器活”,到“我帮他他还非不要”,一番起承转合,最后得出结论——“带着这么个师弟,我太难了。”
她还很有同理心,想到曲仙君带了四个小朋友,叹口气,“仙君要带四个,实在不容易啊。”
曲砚浓想了一下被她带进符沼的四人组,赞同地点头,“实在是太不容易了。。”
*
“我容易吗我?”符沼里回荡着申少扬的哀嚎。
他用剑,每次遇到符怪都顶在最前面,在对付一只大符怪的时候,不幸挨了一顿暴揍,嘴角淤青,稍微说句话都疼。
“这号牌总算是白了。”他歪着嘴嘶嘶哈哈地说。
申少扬含恨!
头顶玉照天都黑了两次了,好不容易来鸾谷一趟,什么也没干,先灰头土脸打两天符怪。
蓝觅渡的号牌还是鹅黄色。
这一路上找到的所有符怪他都慷慨地给了四个小修士。
简简单单两个字,“还账。”
爽快大方的人总是很难让人讨厌得起来,原先那点不愉快,已全然被申少扬抛在了脑后,他反倒有点不好意思起来,“蓝师兄,你还得继续找符怪……”
蓝觅渡摆摆手,“我本来就得在符沼里待三五天,也没耽误什么,有了你们那只大符怪,还省了我许多功夫。”
“等我出去后,你们若有空,可以来太虚堂找我。”他说,“我可以带你们逛一逛鸾谷——虽然祝师妹也是鸾谷人,但论起玩乐,整个鸾谷加起来也不如我精通。”
四个小修士……敬谢不敏。
蓝觅渡确实很会玩,但如果玩的代价是次次都要进符沼,那还是不要玩了吧?
“开玩笑的。”蓝觅渡一笑,“其实我是想问祝师妹借一支符笔,我的那支刚断,还没来得及添置新笔,待会儿去对战大符怪,不敢托大。”
先前蓝觅渡画符时确实没用过符笔,一直都是以指绘符的。
祝灵犀的乾坤袋里永远会备下三支普通符笔。
听蓝觅渡这么说,她不疑有他,大大方方地递给蓝觅渡一支。
“多谢祝师妹。”蓝觅渡攥着符笔,微微一笑,“我出去就还你,两日后,烦请到太虚堂一趟,我一走就是四天,也不知道堆了多少活计,恐怕走不开。”
祝灵犀并不差那么一支笔,“就当是我送给蓝师兄的,普通符笔,并不稀罕,不必还了。”
蓝觅渡顿了一下。
“有借自然要有还。”他坚持,“就当是帮人帮到底。”
祝灵犀不差符笔,但蓝觅渡说到这个份上,她便无可无不可地答应下来。
走入虹亭的片刻光景,她听见戚枫小声地说,“真是奇怪。”
“奇怪什么?”申少扬随口接话。
“你们不觉得吗?”戚枫声音越来越小,“……他为什么一定要祝灵犀去太虚堂?”
祝灵犀微怔,回头。
七色长虹在眼前流转,模糊了视线,绚烂的虹光夺目,将昏暗的符沼甩在身后。
光怪陆离的色彩中,这象征惩戒的世界,连通那句充满疑惑的絮语,一起被淹没。
“怎么呆呆的?”一片纯白中,有人渺渺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祝灵犀用力闭上眼睛,又睁开。
轮转陆离的虹光、极致的白都消失了。
眼前是一座纯白冰冷的廊亭。
一张瑰丽明赫的脸微垂,离得很近,正饶有兴致地研究着她的表情。
祝灵犀把嘴唇抿得很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