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太虚堂的人有很多原因,交差、办事、报备、反映情况……
但主动来到獬豸堂的弟子往往只有一个目的:有朋友违反宗规被抓,他们是来作保赎人的。
黄掌籍结丹才十年,今年刚刚通过考核进入獬豸堂,得到了“掌籍”这个职位,专门掌管赎保核查与登记。
她年纪很轻,意气风发,一门心思要进獬豸堂追查凶徒,没想到现在确实进了獬豸堂,却被打发来做点笔录记述的杂事,不免十分泄气,总想着找个办法给自己换个职位。
为了这个不足为外人道的理由,她常常暗暗观察前来赎保的同门,从这些人的打扮和神态先判断对方的身份和性格,继而再判断他们与他们打算赎保的人之间的关系远近,最后问答对照——她用这种办法锻炼自己察言观色的能力,万一以后真的被调去查案,她不至于一点观察判断的能力也没有。
掌籍厅确实是锻炼判断能力的好地方,来到这里的人总有着最复杂的利害与情感关系,无论身份高低、修为高下,来到这里,就都只是亲友违反宗规被收押的普通人。
这一日掌籍厅偶得空闲,没排出长队,黄掌籍刚刚打发完一对怨偶,托着下巴发呆,庭前的宫铃一声轻响。
又有访客。
明显不是软底的云靴一下下敲打石阶,不紧不慢地拾阶而上,每一步都清晰无比,昭告来者的行踪。
黄掌籍蓦然坐直了。
这可是獬豸堂内,居然有人敢穿着硬底云靴大摇大摆的过来?就不怕当场被罚吗?
“噔。”脚步声落在门前。
黄掌籍还没想明白究竟要不要管这个不在她本职范围内的闲事,有人已跨过门槛,走进门内。
那是一张粲然夺目、明明赫赫的脸。
与那毫不掩饰的硬底云靴脚步声一样,这张瑰姿艳逸的脸,明明白白绝不属于瞻前顾后的人,并不盛气凌人,但黄掌籍就是知道,这是一个绝不会因旁人而改变主意的人。
身居高位,而且很可能不是上清宗的修士,上清宗修士养不出这样的性格。
“这位前辈,您是来作保赎人的吗?要赎的人叫什么名字?”黄掌籍很镇定地去拿自己的笔,“对方是为什么被罚的?”
出乎意料,对方的语气很温柔,“我要赎四个人,祝灵犀、申少扬、富泱、戚枫,他们都是因为云海争渡而被罚入符沼的。”
只要对方配合,那就很好办,黄掌籍松了口气,攥着笔含笑说,“我这里需要留下您的名姓、身份和修行之地作为记录。”
这位气度惊鸿的瑰丽女修理解地点头。
“我叫曲砚浓,山海域人,住在知妄宫。”她说。
“啪嗒。”
这是黄掌籍的笔掉落的声音。
第99章 孤鸾照镜(十七)
獬豸堂很忙, 每个人都很忙。
由于上清宗的宗门特色,獬豸堂作为一方超级大宗门的惩戒司署,承担了同行所无法想象的巨大压力, 如果要问獬豸堂修士最想学会的绝学究竟是什么, 大约十个人里有九个会回答“三心二意”“一心两用”, 最好能一人劈成三份。
但再忙的时刻,也无法影响大家关注到身边的稀奇事。
最先引起獬豸堂弟子们注意的是一阵很稀奇的脚步声。
坚冷的、不紧不慢的……
硬底云靴的脚步声。
自从曲仙君在镇冥关穿着硬底云靴现身后,硬底云靴就随阆风之会的留影一起传遍了五域,一跃成为风靡五域四溟的风尚。
曲仙君无愧于五域最富盛名的传奇人物之称, 以一己之力统一五域四溟的审美,只需要一次不超过一盏茶时间的现身。
四方盟那群唯利是图的修士哪会放过这样大好的商机?转眼就把硬底云靴卖遍了山南水北。
在赚清静钞的事上, 四方盟修士算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各有各的说辞,一会儿是“登顶仙途的秘密:仙修的坚忍、魔修的果决,为自己购置一双硬底云靴, 给自己增添一点果决之心”;一会儿是“先声夺人、掷地有声,曲仙君纵横仙魔两域的奥秘”……
最离谱的要属“头顶云冠, 直指仙途,脚踏硬底,大道徐行”, 明明曲仙君没戴云冠,这人硬是能搭配着自家的云冠一起卖。
这股掷地有声的风当然也刮进了玄霖域,刮到了鸾谷。
最近半年内,违反宗规偷穿硬底云靴的鸾谷同门数量激增, 獬豸堂修士人人忙得脚不沾地,一刻不停地捉人。
现在听见硬底云靴的声音,每个人都下意识地抬起头, 寻找这嚣张的脚步声的主人。
入目是白裳。
“砰!砰!砰!”门外忽而响起更沉重的声响,轰然撞入厅堂。
纷杂的目光又一起转向门口的方向。
一道高大坚冷的身影,身披玄色斗篷,踏着惊天动地的声响,摇山撼海般走进厅堂。
身着素白云裳的女修不知什么时候停下了脚步,立在原地,半侧过身等他赶上,衣袂相擦的那一刻,她又不回头地向前。
玄色斗篷跟在她身后轰隆隆地向前。
“什么人啊……”
等到那两道身影消失在转角后,才有人喃喃地说,“这么嚣张?”
“可能是两位前辈吧?那个女修身上的素白道袍是咱们很多年前的制式道袍。”同门接话,语气也很不确定,“估计闭关很久了?闭关前咱们獬豸堂可能还没建成呢。”
这话一出,大家都无话可说了——如果真是那种闭关数百年的大前辈,可能连他们獬豸堂是什么东西都不知道,违背几条宗规简直不要太正常。
“没事,那两位前辈看起来也不是不讲理的,没看小黄就在边上引路吗?应当是带他们去找长老的。”有人宽慰,“和那两位前辈说明白就行了,不管是罚清静钞,还是特殊情况不予追究,都不关咱们的事。”
这话很在理,职司所在,让他们对违反宗规的行为视而不见,这是强人所难,但既然这事有人负责,他们看个热闹就行了。
抬起的脑袋又纷纷低下去做自己的事,只剩下琐碎的议论声嗡嗡,半晌都没停下来。
“你们看到了吗?那位白裳前辈的容光气度简直摄人心魄……”
被寄予厚望的小黄……
她感觉自己承担了她这个职位本不该有的巨大压力。
“仙君,前面就是虹廊。”黄掌籍小心地说,“我们一般都让赎保修士在这里等被赎保人出来,虹廊前面有一座虹亭,进入符沼的修士们都在那里上交号牌,如果号牌完全褪成白色,受罚的修士就可以顺着虹廊出来了。”
曲砚浓很感兴趣,“为什么叫虹廊、虹亭?”
这座长亭连回廊,分明都是白色的,天色昏暗,幽湖在侧,长年迷雾淡淡,也不像是会有飞虹的样子。
每个初次来到虹廊的人都会这么问,黄掌籍解释,“因为号牌共有七色,按照虹色排列难易,所以这里叫虹廊。所谓一白衍七色,无论他们拿到的是什么颜色的号牌,最终都在这里交白色号牌,正合天地规律。”
曲砚浓恍然。
“实在很有巧思。”她看了看黄掌籍,很体贴,“你是不是还要回去接待其他来赎保的修士?我自己去接人,你只管去忙。”
黄掌籍左右为难。
曲仙君仙风道骨气清神虚,没有一丁点盛气凌人的架子,可黄掌籍绝不可能真把仙君当成普通人对待——这可是威震五域、声望凌云的天下第一人,谁敢真的把她当普通人?
曲仙君报出名字的时候,黄掌籍完全是强撑着才没做出诚惶诚恐的丢脸姿态,勉力撑起一副不卑不亢的样子,打算去禀报上峰,把这烫手山芋交给帽子更大的人。
但曲仙君说不用。
换个人制止獬豸堂弟子的行为,黄掌籍才不听,但这人可是曲仙君。
都不必提那些让人骇异敬畏的功业和头衔,曲砚浓一身缥缈意,渺渺地立在那里,好似孤鸿云影,看起来没有一点锋锐慑人之处,可她笑着说一句“不必麻烦了,我自己过去接人就是”,黄掌籍硬是半个“不”字都不敢说。
真的是不敢。
明明没有杀意、没有威压,什么都没有,硬是能叫人无从抵抗。
究竟是仙君气度,还是盛名之威,黄掌籍琢磨不出来,总之是没一点办法,所幸还有点机灵,主动请缨带曲仙君去虹廊——这回倒没被拒绝。
眼下虹廊就在面前,黄掌籍本打算引曲仙君进去,给里面的长老引荐一下的——也不需要太夸张,只要她当着长老的面,恭恭敬敬地唤一声“曲仙君”,长老再惊愕也会明白的。
可谁想到曲仙君不要她带进门。
黄掌籍有心坚持一下,但那种奇异的感觉又来了——明明没谁拦着她,她就是一个“不”也不敢说。
到最后,她只能心有戚戚地看着那道白裳缥缈的身影带着玄色斗篷的高大身影走进虹廊。
呆立片刻,她猛然转身。
——虽然没法告知虹亭里的那位长老,但她可以去找其他长老。
*
虹廊与外界完全隔绝。
为了防止某些没能完成号牌惩罚的修士耍心眼逃跑,符沼周围都有严密的阵法阻隔,除了入口之外,只有虹亭这一个连通符沼与外界的交点。
踏入虹廊后,曲砚浓就发觉这一廊一亭其实是一件完整的灵器,如鸾谷一般自成一方天地,由灵器主人操纵,主人若不放行,除了强行打破灵器,谁也别想从里面出去。
能操纵灵器的修士至少有元婴期修为,就算敌人是同阶,也极难打破——真有这个实力的修士,也不需要打破虹廊了。
曲砚浓在上清宗待了好多年,但上清宗压箱底的好东西她见得不多,这件灵器她就没见过,她也不急,慢慢地在虹廊里踱步,观察这件灵器。
虹廊这件灵器共有十几重禁制,灵器的主人只掌握了八重,如果不出她所料的话,虹廊应当是上清宗授予这个元婴修士使用的,只给了掌握前九重禁制的秘法,这个元婴修士若想更进一步,就要立下更多功劳,换取剩下的秘法。
这是上清宗对于宗门秘宝最常见的授予方法,作为奖励赐予弟子使用,等到这名弟子殒身、换得更好的秘宝或是犯下大错后,宗门又重新收回秘宝。
秘宝的主人永远是上清宗,而不是特定的某个人。
曲砚浓穿过虹廊,走到尽头。
云海争渡一抓就是上千人,前来作保赎人的修士自然也要有成千上百,不过,绝大多数上清宗修士对符沼实在太了解,深知自家师兄、师姐、道侣、儿女至少要在里面待上三四天,如今总共才过了一天半,并不着急赶来。
此刻等在虹廊尽头的修士满打满算不到二十个,其中还有五六人等的人是因其他事才进符沼的。
虹廊里很宽敞,人也不多,没人特别着急,气氛居然还挺轻松,三三两两谈天,讨论最多的话题就是各自痛骂自己在等的那个混蛋害自己在这浪费一整天。
曲砚浓走过来,自然也有人和她搭话。
“这位师姐,你等的人也是为了云海争渡进去的吗?”
曲砚浓颔首。
“我师弟也是!”朝她搭话的女修立刻如找到同盟一般,“我收到獬豸堂传讯的时候简直惊呆了,没想到我那个笨手笨脚、循规蹈矩、没好处就绝不干的师弟,居然也有参加云海争渡进符沼的一天。”
曲砚浓觉得很有趣,“是么?”
和她搭话的女修显然是个很健谈的性格,只要别人“嗯”一声,她都能自顾自说得眉飞色舞,“可不是吗?我本来还在炼器,收到传讯符立刻就赶过来了。这可是宫师弟这小子第一次主动进符沼,值得庆祝。”
虹廊里都侧目。
第一次见到要庆祝师弟进符沼的。
进符沼是什么好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