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灵犀板得很严肃的神情微变。
站在船头的大司主脸色忽然变得更黑了。
坐在船尾的曲仙君也微微讶异地回过头,看向遥远的天际,好似那里发生了什么意料之外的事。
一条船上的气氛在顷刻之间微妙地变了,只有申少扬还无知无觉,伸着脖子张望,“怎么回事?云海怎么忽然翻……我去!”
身下的云海猛然升起一股巨力,在翻腾前,谁也不知道究竟是从何其遥远之处掀来的滚浪,无声无息,没有一点痕迹,却在刹那之间将这艘舟楫狠狠地抛向了上空。
“轰——”
舟楫沉沉撞入云流。
因为未作准备,申少扬差点摔个四仰八叉,飞流的云絮飘到他衣领上,把他的眉毛染得不黑不白,“……到底怎么回事啊?你们的云海还会翻船吗?”
无人作答。
那一道巨浪不过是个开始。
稳稳涉过寄情江的舟楫被云海涛浪卷得摇摇晃晃,原地转了两圈,身不由己。
明明是一天轻云,硬生生卷出万里狂澜。
徐箜怀稳稳地立在舟头,那青黑的脸仿佛比先前更难看了,但他只是深吸一口气,从乾坤袋中摸出一顶斗笠,缓缓地盖在头顶,船艄扬起又落下——
“嗡!”
一声闷响。
不断抖动的桌案忽然定格下来,摇晃的舟身重新向前,云流还在漫卷咆哮,但小舟岿然不动,缓缓向前。
空旷的远天也终于出现了云流之外的剪影。
数艘薄纸白船冲出汹涌的云海,逆着云流攀升到浪潮的最顶端,然后气势汹汹地朝他们的方向飞驰而来。
“难道是獬豸堂在抓逃犯?”申少扬疑惑。
大司主的脸绷紧了。
“獬豸堂不止管逃犯,普通弟子犯错也会被带走,也许是在追普通弟子。”戚枫小声地提出猜想。
大司主的脸都快皱在一起了。
“獬豸堂弟子应当不会闹得整片云海不得安宁吧?”富泱很善解人意地说,“也许他们就是逃犯呢?”
大司主的脸黑得像是阴雨天的乌云。
祝灵犀很平静、很平静。
“都不是,”很难说她脸上的认真究竟是认真的,还是破罐子破摔的觉悟,“是同门弟子在云海争渡,比谁行舟快,每年两次。今天不是大比,应当是他们私下组织的练习。”
就连船尾的曲仙君都惊讶地回头张望。
“上清宗现在的大比还要比这个?”曲砚浓吃惊地问。
她在上清宗待过的那些年,只知道每年有两次大比,决定了许多弟子往后半年的待遇和资源,她自己也参加过很多次,自然知道上清宗的大比永恒不变是擂台斗法。
从诞生大比,到她离开上清宗,大比的形式一直都是在那个百丈的擂台上硬打,千年万年就没变过。
怎么说呢?
如果云海争渡这样的比试规则发生在阆风之会,曲砚浓一点也不会感到惊奇,毕竟这是她一手组织的盛会,专门用来找乐子,规则以新、奇为尊,往后的每一届裁夺官理所当然地遵循了最初的规则。
但这里可是上清宗,是全天下最古板的地方,就她熟识的那些老古板,居然在她不知道的时候悄悄学会了革新?
曲砚浓简直要刮目相看了。
“不是太虚堂组织的正经大比。”祝灵犀清秀的脸也像大司主那样绷得死紧,好像这样就能把一个荒唐的事变得合理,“是普通弟子自发组织的,没有长老们同意。”
曲砚浓肃然起敬。
敢在上清宗坚持不懈地作妖,而且定下每年两次雷打不动的频率,顶着长老们杀人一样的目光,坚定不移地作死,这是真正的勇士。
就连她当年都没干过这种事。
申少扬后知后觉,“那这事獬豸堂允许吗?这些人不会被獬豸堂抓起来吧?”
祝灵犀的目光可疑地朝大司主的方向飘了一下。
“照理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但大司主这样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要睁就睁两只眼。
徐箜怀没回头,只是冷笑般哼了一声。
他斗笠下青黑的脸与阴影分不出区别,谁也不懂他的意思。
舟楫稳稳地向前。
最快的那一艘已快要冲到他们的眼前,纸船迎风踏浪,势如破竹。
船上的修士不出意外应当是这一场私下比试的头名了。
申少扬仰着脖子,好奇地张望,想要看清这个云海争渡的强者——对方肯定是勤奋训练、由衷热爱、天赋过人,这才能顶着宗规压力脱颖而出的吧?
他有点想认识一下这个头名,因为他也是头名——阆风之会的头名。
纸船越来越近。
站在纸船上乘风破浪的那个人也看清了他们的面容,惊慌失措的脸上立刻写满了惊喜,一下扑到最前方,声嘶力竭,“前辈救救我救救我,我只是回来交个采购任务,找了条纸船涉过云海,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啊?”
申少扬呆呆地望着对面的人。
“宫执事?”他张大嘴。
远处云海涛浪再次汹涌,掀起一股巨浪。
“啊啊啊我控制不住了救命——”
纸船在宫执事的惨叫里一骑绝尘,“嗖”地一下擦着他们的船边冲了出去。
远天千帆才到一里外。
申少扬缓缓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有时候,头名也只是个意外啊。”他很深沉地感悟,“你也没办法,一不小心就头名了。”
祝灵犀、富泱和戚枫:“……”
第88章 孤鸾照镜(六)
“宫执事说的应当是真话。”祝灵犀冷不丁说。
一船人都看向她。
“云海争渡已成惯例, 我也跟着同门试过驾驭云舟。”祝灵犀说,“云舟轻若纸,几乎没有一点分量, 在云海中完完全全随波逐流, 全靠修士灵力催动, 需要极精妙的控制力才能乘风破浪。刚才宫执事飞得极快,云舟上的灵力却很紊乱,几乎难以控制云舟,更别说甩开身后千帆了。”
一船人都沉默了。
这么说来……虽然听起来很不可思议, 但宫执事能甩开身后千帆成为头名的原因,可能真的如他所说, 是个纯粹的意外?
这叫宫执事后头的千帆云舟情何以堪啊!
申少扬忽然惊叫起来,“那宫执事岂不是很危险?眼下运气好,云流推着他乘风破浪,一路顺畅, 可待会云流转了向,把云舟掀翻了, 宫执事可怎么办?”
他一惊一乍的,“这可是万丈高空,玉照天就在头顶, 宫执事常年奔走在银脊舰船上,鲜少斗法,遁法想必也久未磨练,一不小心掉下去哪还有命在?难怪他要喊救命呢。”
“咱们和宫执事虽然只是一面之缘, 但总归算是认识的,同生共死,这就是生死之交了。”年轻小剑修眼珠灵巧地转了又转, “朋友有危险,怎么能不搭把手呢?”
祝灵犀犹疑。
她觉得事情哪有申少扬说得那么夸张?宫执事再怎么不擅长斗法飞遁,那也是个金丹修士,就算从云海上掉下去,最多不过是出个丑,怎么就有性命之忧了?
但她又不太拿得准——万一申少扬在银脊舰船上试探过宫执事的实力呢?万一宫执事的水平真就有那么夸张呢?
“宫执事掩盖咱们的行踪,让咱们顺顺利利地到了牧山,虽然人有点油滑,但人无完人嘛。”申少扬一边说着,余光一边鬼鬼祟祟地朝船尾并肩的两道身影看,嘀嘀咕咕,“见死不救,是不是太不讲义气了?”
曲砚浓把这小剑修的目光睨得一清二楚,眉毛微微挑高,申少扬这番嘀咕不是说给别人,而是专门说给她听的——这是见了云海争渡、云舟涉浪觉得刺激有趣,一时手痒,也想上去凑热闹,又怕她不许,旁敲侧击呢。
她看得明白,唇边却噙了一点笑意,这小剑修的小心思实在好玩。
“去吧。”她很爽快地说,与上清宗一别千载,她何尝没有一点好奇?
申少扬倏地像个跳蛙般原地弹起,快活至极,怪叫一声,一步跳出小舟,追着随云流漂远的云舟飞去。
祝灵犀、富泱和戚枫相对看看,犹豫地望了曲砚浓一眼,饺子下锅般跳下了小舟。
小舟骤时一轻。
徐箜怀压不住船头,险些要被船尾翘飞起来,他冷着青黑的脸,灵力环住舟楫,只一瞬就稳住了船身,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望着船尾的两道身影。
曲砚浓已是化神,身轻如云水,她上船时,舟楫甚至不曾轻晃一下,那么压在船尾、险些让舟楫倾覆的自然是那尊被拐来的神塑!
牧山也是上清宗的一份子,神塑更是上清宗所有人的神塑,徐箜怀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她拐带走一尊神塑?
但曲砚浓太过泰然,下一程就要去鸾谷,牧山代阁主亲自为她送行,一点也不像是不知情,反倒好似和她达成了什么不可为外人道的共识。
徐箜怀性子执拗,但做了那么多年的大司主,凡事总是想得很多,见到曲砚浓这副泰然自若拐走神塑去鸾谷的模样,一时又疑心她是否另有打算,或是得了夏枕玉祖师的请托?
否则公孙罗怎会闹也不闹,任她把神塑带走?这可是动摇牧山根基的事,曲砚浓就算把刀架在公孙罗的头上也不能让人认栽。
何况,就算曲砚浓实力再强,也不至于这么嚣张,直接大摇大摆地把自己从上清宗抢走的东西带给鸾谷展示一番吧?
……好吧,其实他也说不准。
但至少神塑现在身在鸾谷,而不是知妄宫。
徐箜怀紧紧绷着青黑的脸,越盯那道披着玄色斗篷的身影越不顺眼,扭头望着翻腾的云海,声音如淬了冷水,“你让那几个小修士下去,他们可要吃苦头了。”
曲砚浓向后仰靠在船篷上,微微偏头望向云流奔涌的方向,眼里笑意浮浅若流云,听徐箜怀这么说,更有兴致,分明是看好戏。
徐箜怀气结。
从宫执事一晃而过,到申少扬四人相继跳下舟楫去追云舟,这短短两句对话间,跟在后面的云舟已至。
“唰——”
一叶云舟贴着他们的舟楫边缘行过。
云絮一点,飘飘荡荡从云海里飞起,还没落在舟楫上,就已融化在天风里。
“唰唰——”
两艘云舟擦肩而过,行至他们身前时,巧妙地一左一右旋转船头,须臾间绕开这艘逆流的舟楫,向前方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