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简短的字句转瞬传遍了玄黄浪潮,成为这股不息浪潮翻覆的白沫。
很少有人去思索这句话背后的依据,也几乎没人去思索这句话究竟有几分可信,无论他们之前是质疑、揣度还是深信,这一刻玄黄浪潮中的每一朵浪花都沸腾,熙攘着叫喊成同一句话、同一个声音:
“曲仙君在哪?”
当一个奇迹发生在人间,他们总会提起她的名字。
沉静冰冷的神塑林立山间,无言地俯瞰这喧嚣的幽谷,凝视不同的面孔呼唤着同一个名字。
喧嚣里,谁也没发觉,在山谷的尽头,有一座高大沉寂、背负银刃的神塑微微绽着光彩,融进天光,仿佛在呼唤着什么。
申少扬在这喧闹声里只觉越发惶恐。
他手上的灵识戒越发滚烫了,连带着他的手也在微微颤抖,他几乎没法掩盖左手如同抽搐般的抖动了。
“你很紧张?”富泱疑惑地看过来。
“没有!”申少扬紧张地回答,声音变了调。
富泱和戚枫一起投来不解的目光。
申少扬顾不上他们,紧张地在灵识戒里询问发生了什么,可灵识戒寂寂,没给他任何回应。
冥渊下,妄诞不灭的魔忽生心悸。
似有骨血之下的逆流,被什么牵引着,要冲破无形躯体的囚笼,灵识戒里的那一抹灵识不受控制地沸涌,顶着刀割火炙的钝痛,也要冲出漆黑戒指的庇护,迎向那片不渡魔妄的清气。
他竟忽然控制不住那一道灵识。
卫朝荣头痛欲裂,魔躯沸涌卷舒,如海蒸腾。
公孙罗在喧嚣中皱紧了眉头。
他也许是这里唯一深信曲仙君不会来的人,但他永远无法扼住这浪潮,只因这浪潮是他亲手掀起。
在嘈杂的呼声里,他提高了嗓音,诵唱出最后一句谒辞,“第三谒,谒我辈玄真,争渡造化,铲除魔妄。”
山谷轰鸣。
远山的钟声也恰如呼应,骤然响彻穹苍,从这一刻起三息一响,一刻不停。
山岚如琉璃碗倒扣,轰然显现结界。
在嘈杂的诵唱声和钟声里,那座若有似无、不为人知的结界,终于显现在人前,那被古人今人唱诵了千万年却只见故纸不见凡尘的“清都”,终于有了实在的模样。
一座结界,映着青山锦绣,笼罩百座神塑,揽仙圣,拒魔妄。
此处清都,不渡魔妄。
申少扬指间的戒指烫如火烧,微微地震颤着,还没等他去询问,一缕幽幽的魔气从戒指里袅袅升起,奔向青山的尽头。
细如游丝,太渺茫,除了戴着灵识戒的人,几乎不会有人能察觉这一道魔气,就算是察觉到了,也几乎不可能追溯到魔气的来源。
但申少扬那一瞬还是神色巨变,本能地伸出手,试图捂住那一缕魔气。
如果在人群中泄露魔气,尤其是谒清都这种场合,那他可就完了!
但还有比他更快、更玄妙,也更有用的,看不见的手。
一缕清气幽幽,覆住青山草木、流光明日、威严神塑,卷住那枚漆黑的灵识戒,在嘈杂的呼声和疑问里,卷走所有烟尘。
玄黄浪潮之外,有人孤身独立,背向青山。
她一身缥缈意,杳杳望孤鸿。
那么多人,谁也不知她何时站在那里的,为何身边一个人也没有,却好像又那么自然而然。
她立在青山的尽头,只留给芸芸众生一个渺远的背影,好似长立到终古,谁也不看,谁也不关心,只遥遥地凝望青山尽头那座沉寂的高大神塑。
没有人看见她的面容,也没人认得她,但望见这背影的那一刻,她的名字好似便已跃入每个人的心坎。
公孙罗的脸上逐渐露出无法理解又难以置信的神情。
他认得这身影,也认得那身衣裳。
那是曲仙君。
曲仙君穿着檀潋的衣裳。
曲仙君就是檀潋,檀潋就是曲仙君。
他揣测了那么多,揣测檀潋的来历、揣测檀潋的靠山、揣测曲仙君和檀潋的关系,从曲仙君究竟会不会来,揣测到曲仙君如何来,却唯独不曾猜到,曲仙君不是不来。
曲仙君早已来了,她就在人群之中,在每个人身边。
满山嘈杂呼喊,万人仰首找寻那个传奇,望遍青山远岫、碧落长天,可回首,传奇就在红尘里。
仙君未至?仙君已至。
有约?如约。
嘈杂涌动、几欲翻天的欢呼声里,唯有申少扬如坠冰窟——
就在方才魔气窜出的一瞬间,他手上那枚助益他良多、几乎被他当作师承的漆黑戒指,无声无息地化为了齑粉。
刚才那一瞬究竟发生了什么?
第82章 雪顶听钟(二十)
曲砚浓背立青山, 凝望那一尊沉寂负刃的神塑。
方才结界成形的一瞬,她察觉到一抹细微的魔气奔向青山尽头,落在了属于卫朝荣的那一尊神塑上。
申少扬这个小魔修身上是藏着许多秘密的, 他那枚漆黑戒指里海藏着个神秘的魔门存在, 这些曲砚浓早就心知肚明, 她玩性甚浓,把申少扬这不能示人的秘密当作一个消遣,用几句暗示追问把这小修士闹得惶惶不安,而她只等着观看他拙劣的遮掩。
看好戏时, 她总是不太急,她能为一出好戏等上一百年, 兴致时聚时散,搁置又捡起,足够她等到结局。
她有足够的时间等到申少扬支支吾吾又错漏百出的搞笑谎言。
可魔气从漆黑戒指冲出,奔向卫朝荣神塑的那一刻, 曲砚浓忽然就失却了所有兴趣,她不仅不期待申少扬那个一定很好笑的谎言, 甚至还感到巨大的厌烦,不管申少扬的戒指究竟是什么来历,那个与魔门有关的神秘存在不该碰卫朝荣的神塑。
人潮的欢呼在她身后迭起, 但她没有回头。
在这之后,也许玄黄浪潮如先前一般继续向前涌动,也许公孙罗有几分沉着镇定,也许这些牧山弟子们已满足于她的现身, 在巨大的兴奋中环山而行,依照谒清都的风俗,依次祭拜过每一尊神塑, 最后停在她身后,犹豫片刻,朝她的背影与那座背负银刃的神塑作揖下拜。
曲砚浓间或无意地看过他们一眼,于她无心无念,可这一眼便已足够人铭记百年。
仿佛时光里落下一把铁锚,定定地咬紧这一刻,任百代洪流茫茫冲刷,有太多往事散落在飘零流水里,但这一刻永远明亮。
一百年、两百年、五百年过去,牧山永远会有人或骄傲、或怀念、或艳羡地提起这一刻,提起那个缥缈云外来的惊鸿照影,提起一个传奇如传奇般降临在牧山。
一如此时此刻与“曲砚浓”这个名字相伴而生的每一个传说。
如果她稍微留意去听,就会听见在嘈杂的声浪里,人们压低嗓门也掩不住的艳羡,“仙君是不是看了我一眼?好像没有……仙君在看谁?哪个幸运的家伙?”
也许唯独她自己不会留意。
她眼里茫茫,无人映照。
谒清都结束后,人群无声无息地散去——可能不是真的无声无息,但她并没有分一点心去探究,因此有声也似无声。
申少扬在角落里,一半慌张地望着她,想走近了,却又不敢。
他总是有点怕曲仙君。
即使曲砚浓有一副最耀眼的神容,即使她发现了他最大的秘密却从来没有凶恶地对待他,他也依然有种小动物般的本能,恐惧她缥缈出尘下的未知。
可最后,想要得到答案的愿望战胜了本能的恐惧,申少扬咬咬牙,沿着山道向那道背影走去。
曲砚浓默不作声地立在沉寂神塑前。
申少扬站在她身后,张张口,又闭上。
他犹豫了一会儿,脱口而出是灵光,“仙君的问题,我想好答案了。”
曲砚浓终于回过头来望向他。
她原本对这个问题的答案很有兴趣,但这一刻也只是寥寥,她对这一整个隐秘都失了兴趣。
很明显,申少扬的那枚灵识戒里藏着一个来自魔门的神秘存在,现在这个神秘存在不知道出于何种图谋去触碰了卫朝荣的神塑——她亲手立下的神塑。
除非这个神秘存在突然一张嘴,说他是卫朝荣本人,否则她找不到任何理由留他一命。
可卫朝荣会是个浑身散发着魔气的魔修吗?
他生长于仙域,一身仙骨,哪怕曾有伪装,最终死在冥渊时也是一身仙气,和魔修扯不上一点关系。
曲砚浓很不快活。
心里发堵,胸口滞涩,细究没来由,她险些以为自己是借着这变故又想起了什么,比如说她塑下这尊神塑究竟是为什么、牧山的谜团、这些事和她的后手有什么关系……
但没有。
她什么也没想起,也许数百年前的曲砚浓并不认为数百年后的自己需要在牧山发现端倪,也许在她安排的寻踪之旅中,根本没有牧山这一环。
这也就意味着她的发堵与任何往事、利益都无关,她只是偏袒,哪怕那只是个不会说话的雕塑,她也不愿意任何人染指。
申少扬在她冰冷如雪的目光下呼吸一滞,险些忘记自己要说什么。
他在拘谨和惶恐中极度清醒,明白这一刻面对的再也不是意兴盎然、平易近人的“檀师姐”,而是那个只存在于传闻中的、动辄便翻云覆雨的化神仙君。
申少扬反倒冷静下来了,他以一种前所未有的镇定开口,“仙君,那枚灵识戒里曾经有一位魔修前辈的残魂。”
曲砚浓目光冰凉凉的。
“曾经?”她抓住了这个字眼,所以申少扬也知道那道魔门残魂已经离开了那枚漆黑的戒指。
她的心像是泡在沉寂的泉底,丝丝缕缕散佚着冷意。
——这是魔门残魂离开前告诉申少扬的?还是申少扬自己猜测的?
这决定了她是否要让申少扬和那道魔门残魂一起付出代价。
申少扬不知道她的推断,停顿了一瞬,就很老实地抬起手,把光秃秃的手指展示给曲砚浓看,“仙君,就在刚才,我手上的那枚灵识戒突然碎了。”
灵识戒碎裂本身当然是一个信号,申少扬就此完全可以推断出残魂离开了灵识戒的事实,而非是残魂早有告知。
曲砚浓推断出这些,但她望着申少扬的目光却没有变暖。
就算是在曲仙君面前暴露魔气时,申少扬也没见过这样冰冷可怖的审视,明明曲砚浓没有放出一丁点威压,他却下意识地屏住呼吸,脸色苍白,勉强鼓起勇气接上刚才的话,“我想请问仙君是否知道那位前辈去了哪里?”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