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钟声的源头离他们其实很远,在群山回荡中让人全然辨不清来处, 可她遥遥眺望远山,目光半点不曾游弋, 仿佛能透过缥缈的云雾望见不知处的钟楼。
“铛——”
申少扬顺着曲仙君远眺的方向极目而望。
他终于看到了那座钟楼。
在皑皑的雪顶上,有一座乌骨青笠的钟楼。
盈视山原,俯仰乾坤。
白雪披满身, 遮不住它乌脊青檐。
苍山负雪,只它一座不高大也不奇异的楼,于是剩下茫茫的寂寥。
钟楼上隐约有人影晃动,那人背后一双鹰翅藏不住, 太醒目,高高举起剑柄,用力敲下——
“铛——”
三声钟响, 如听玄音,奇异般舒缓人心,一切因期盼或质疑而漫长等待的躁动,全在这钟声里无声无息地化开了,等到余音渐渐止歇,一片寂静里,几乎能听见细雪飞落的声音。
骤然仙境别红尘。
抛却三千浮华,闲听昼夜玄音。
极致的静谧,唯有脚步踏过芳草的沙沙声。
人群跟在公孙罗身后,慢慢地走下云台,沿着蜿蜒的山道走向山谷。
申少扬指间的戒指微微发烫。
遥远天河下,卫朝荣寂然无声。
在戒指随申少扬进入山谷的那一瞬,他感受到灵识那一端的灼痛。
似火燎。
倒也不是多么难忍的痛楚,充其量也就是滚烫的艾草熏在皮肤上的感觉,在过去的一千多年里微不足道,可上一次戒指被申少扬带入山谷时,卫朝荣是没有察觉到灼痛的。
他有一瞬迷茫,找不到这灼痛的来处,直到高居青山间的沉静神塑微微绽着寻常修士无法察觉的光彩,清气疏落,洒满绿谷,他才恍然惊觉——
排斥他、反噬他的,是“谒清都”。
这不是卫朝荣第一次经历谒清都,但他第一次意识到“谒清都”作为上清宗千古传承的风俗,并不只是一场热闹。
从玄黄云旗招展于昭昭春日、燃香紫烟随渺渺清风共舞的那一刻起,那座沉寂的山谷便像是忽然“活”了过来。
一道无形的结界于此地升起,清气遍洒,揽仙圣,拒魔妄。
谒清都,此即清都。
仙修无法察觉这结界,正如游鱼不知身在水,只有这渺渺清都里唯一的魔妄能察觉,他是这仙修世界里的异类,清都容不下他。
这座山谷排斥着一切带有魔气的存在。
他为这觉知仓促失神。
回首千年身,仙不是仙,魔已成魔。
申少扬被灵识戒烫得微微呲牙,“前辈?”
卫朝荣收束灵识戒里的那一缕灵识。
深埋冷寂,去避让那光辉灼灼的清气,尽力让灵识里抹不去的魔气藏得更深。
他在那若隐若现的钝痛里,语气寒峭平淡,仿佛被庞然清气排斥的另有其人,惜字如金,“往前走。”
申少扬微微迟疑了。
他有经验了,每当灵识戒发烫的时候,总有点大事发生,虽然现在前辈表现得云淡风轻,但申少扬也不是第一次吃亏了……
“前辈,要不我先退到人群外?”真要出事也找得找个没人的地方出事啊?
卫朝荣微微阖眸,忍下那针尖般的疼痛。
“不能走。”他说。
“不能走”,不是“不用走”。
申少扬的脚步更像是被绊住了,不祥的预感更强烈了。
要不,还是走吧?
前辈人在戒指里无罣无碍,他可是人在当场,挨打也要挨真的……
富泱冷不丁拉他一把,灵犀角里悄摸摸传信,“别发愣,谒清都不能慢,也不能停。”
申少扬微怔,下意识反问,“为什么?”
富泱隐晦地投来一瞥,余光也像是在说这小子不开窍,“巡祭祖师,朝谒清都,这也能停吗?你就不怕牧山弟子把你撕了?”
申少扬暗暗叫苦。
——问题是他就算老老实实地待在人群里,也很有可能惹祸上身啊?到时候牧山弟子才是真的要把他撕了吧?
隐有长风过云霄。
“往前走,别多想。”耳畔寒峭的声音低沉,字字皆沉,“踏上这条路,你就不能回头。”
山风吹过萧萧草木,草木沙沙如呼应,风里清气,日下玄音,明明周遭如常,申少扬却莫名感觉身处造化玄妙中,噤若寒蝉,不敢生杂念。
“临山起谒——”
玄黄云旗下,一声长调。
人影如潮,覆过青山。
公孙罗是这玄黄潮水的浪尖。
细碎山风吹过他额前,将他的谋划、盘算、焦躁都吹散,这个总是神色冷淡、满怀思虑的元婴修士在山风里虔诚垂首,眉眼纤丽,机心都去。
“第一谒,谒仙道长青,玄心千古,清都永垂。”
玄黄人潮滚过寸寸芳草,成千上万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汇成一股洪流,茫茫地涌过高耸屹立了千万年不倒的青山,一阵又一阵地回荡,“谒仙道长青,玄心千古,清都永垂。”
声浪不息,青山岿然,草木摇摇。
遥远天河下,乾坤冢寂寂。
妄诞不灭的魔合上眼,仿佛在漫长如刀割的岁月里打了个盹,他梦见遥远青山、滚滚江水,还有那个懒倦却平静的小宗门。
那个还叫做“牧山宗”的小宗门,弟子不多,数百个;修为不高,金丹也没多少个;财力不丰,撑不起一轮的八珍御馔。
牧山宗也谒清都,穷酸。
一面用了百来年的云旗,很好地保管着,但不是上乘法宝,老朽;数百个修为稀稀拉拉的弟子,未见得平日勤修苦练,懒散;十四座祖师神塑,但布置不精,粗糙地摆在一起,草率。
师父领着他走在最前面,没眼看后面的同门弟子。
上了年纪的老宗主絮絮叨叨,“徊光,咱们牧山宗从前可是上清宗的一支,按理说如今上清宗辉煌也该有咱们一份福气,你是牧山最争气的弟子,以后要带着大家回到上清宗……”
身后懒懒散散但分外快活的同门压低了声音,交谈声却还是若有若无地飘到前面来,“……听说碧峡出了个魔修天才,是魔君檀问枢一手养大的得意弟子,她家满门都是檀问枢灭口的。”
“这世道是越来越乱了,檀问枢杀碧峡魔君上位,魔修是真阴狠,魔域也是真人才济济,大树底下好乘凉,什么时候能并入上清宗,咱们也算是安稳了。”
“喏,咱们牧山并入上清宗的希望不就在前面吗?你现在过去给人磕一个。”
“去去去!天赋再好,那也还什么都说不准呢。我倒是好奇,他和碧峡那个新近成名的小魔女,哪个天赋更好?”
“你问的都是些什么——魔域是什么地方?能混出头的有几个善茬?把他放进魔域,他能活几天?咱们啊,都是院里花,这辈子最好的出路不是去野外长,是要想办法活进门槛里做个盆里花。”
年轻的牧山天才忍不住要回头,去听听那血海深仇里的碧峡妖女,去看看立志入盆的院里花。
苍老的牧山宗主按着他的肩头,将他欲倾的肩膀掰回来,声调四平八稳,“少去听这帮不肖子弟胡说,你是牧山的希望,和他们不是一路人。往前走,不要回头看。”
沉默寡言的牧山天才抬手,接过塞到手边的云旗,山风四面吹,用力卷舒玄黄旗帜,他不得不加倍用力攥住旗杆,不叫山风夺走。
“人人都想做盆里花,可总要有人顶着风吹雨打,送他们进屋。”疲倦老迈的师父说,“徊光,牧山的未来,就交给你了。”
青青山谷里山风如旧,清气拂了人满面,吹进漆黑如墨的灵识戒,吹到万里迢迢的死寂枯冢,刀割火煎,苦痛难消。
无形的结界凝实了一层,令清气乾坤满,笼罩四方。
清都常在,唯独不渡魔妄。
一千年,他重新回到雪覆峰头的牧山,可牧山已不欢迎他。
玄黄浪潮之巅,公孙罗凝神诵唱,“第二谒,谒上清世传,祖师庇佑,清静门庭。”
祝灵犀站在人群之中,随着岵里青们巡护开道,听这诵唱,忽而微微扬眉。
她似乎察觉到周遭环境有些许变化,说不出究竟是灵气更充裕了,还是哪里又有什么变化,人在玄妙中。
可她茫然四顾,并没发觉有什么奇异。
身为岵里青不能探头探脑,她垂下头,与人群一同诵念,“第二谒,谒上清世传,祖师庇佑,清静门庭。”
无形的结界又蓦然壮大,几乎凝实了,山岚如织锦。
这回不仅仅是祝灵犀发现山谷中的变化了。
人群中敏锐的弟子纷纷抬起头,觑见彼此脸上的疑惑,直到有人低声问,“谒清都,这就是清都吗?”
只字片语,人群里忽然升起一道浅浅的白色烟霞,灵气乍涌。
谁也不会对这一幕陌生,任何一个修士这一生或多或少都会亲身遇见这样的场景,因此即使远远隔着人群望见,也能立刻反应过来——
“有人突破了!”
像是一个讯号被释放,数道白色烟霞同时从人群中不同的方向升起,灵气不断涌动,卷起一个个漩涡。
这下谁也不会对“清都”有疑义了,“原来这才是谒清都的本意!”
立刻有人回想过往,“是了,从前谒清都的时候,我也觉得体内灵气尤其顺畅,精神最佳,往后一整个月,学什么都快一倍,可我当时还以为只是我开窍了。”
人群骚动起来。
“原来谒清都不只是个风俗啊?怪不得传承千古,我就说呢,咱们上清宗的祖师不可能搞些没有意义的繁文缛节。”
“可谒清都若是真有这么厉害,怎么从前都没人发现呢?为什么单单就这一次最明显?”
于是骚动的人群有一瞬间迟滞。
这次谒清都有什么不一样的?
很短暂又很漫长的沉寂里,有怯生生的一句从玄黄浪潮里长出来,“是不是曲仙君来了?曲仙君来谒清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