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出来可能你们都不信,她就在你们身边。
青山之上,公孙罗深吸一口气。
他终于放弃了先前的念想,望向身侧之人,“檀师妹,让你见笑了,刚才那道长风神通惊奇,我竟以为是曲仙君手笔。”
“檀师妹”唇角翘起。
“不怪你。”素白道袍的女修说,“我也觉得是曲仙君干的。”
第78章 雪顶听钟(十六)
一场岵里青擢选, 以一种荒唐又神秘的方式结束了。
这或许是岵里青组建以来,效率最低的一次擢选,既没能角逐出一个让双方都无话可说的新成员, 也没能角逐出一个让双方都无可辩驳的话事人。
但这也确实是岵里青有史以来最跌宕起伏的擢选, 一夕之间, 岵里青们就不得不面对自家师姐和对面两败俱伤的局面,尤其是鸾谷岵里青们,平素对英婸无有不服,从来都认其为主心骨, 突然之间知道主心骨竟然是个半妖,谁能不无所适从?
走出山谷, 望着英婸背后那一对巨大强横的鹰翅,哪怕是从前对她最信服的同门,也忍不住目光迟疑。
英婸对这种变化心知肚明。
半妖这个身份给她带来的绝非优势,反倒伴随着数不清的曲折, 因此随着她年岁渐长,认识了更多的新朋友, 从来对自己的半妖身份讳莫如深。
没必要用根深蒂固的偏见来考验对方的情谊,更没必要人为地给自己增加困难。
但现在这种隐瞒完全失去了意义,任何一个眼睛正常的修士, 只要见到她,就会看见她背后那对巨大的鹰翅,在一瞬间明白她的身份。
被那把骨刃刺激生长而出的羽翼,就如她的手与腿, 都是她身体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她没有办法将羽翼藏起来,就像她没有办法装得像是她的手和脚不存在。
人生如此艰难, 居然还能雪上加霜。
英婸不去在意昔日恭敬的同门们此刻的眼神,只是在心里叹口气:能怎么办呢?她总不能把自己的翅膀给砍了吧?
走在路上,牧山修士也纷纷对她投来注目,英婸都当作看不见,她猜测她顶着这对鹰翅在牧山多转几圈,很快就会有人把这件事传回鸾谷,再加上那几个鸾谷岵里青中肯定有人无法接受同伴是个半妖……这次谒清都结束后,她大约就会被调回鸾谷了吧?
苦中作乐地想,回到鸾谷后,师门总归会给她安排一个差不多的职位,稍稍安抚一下她被牧山下毒手的苦劳。不用在牧山熬日子,提前回到鸾谷,这不就是件好事吗?
英婸无所谓地想着,望见迎面而来的身影,目光微凝。
“檀师姐。”她主动招呼,态度比从前更恭敬,不像是在面对一个同阶师姐,更像是在面对一位远超自己的前辈,“师姐在逛牧山赏景?”
无论在这里留下了怎样的回忆,英婸总归是愿意承认牧山风景如画的,倘若这里没什么钩心斗角蝇营狗苟,当真不失为一处隐居修行灵地。
曲砚浓神色倒是如常。
“也不是,是有点事做。”她也不问英婸的态度因何而发生变化,自然而然地接受后者的改变,并习以为常、处之泰然,“打算去找牧山代阁主问几个问题。”
好歹是上清宗旁支的代阁主,牧山一脉的执掌者,在她口中就像是路上的行人,随便就能拉过来说两句。
可英婸对这个答案竟不感到意外。
她仔细回忆当时在山谷中的种种细节,从那个晨光熹微的开端开始回忆,莫名就想起这个处处透着神秘的獬豸堂女修。
那种不是故意、不带鄙薄的目中无人,那种随心所欲的为所欲为,没有半点顾忌、也仿佛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敬畏和慎重,这怎么可能是一个金丹修士?
英婸猜不透“檀潋”的身份,但她总有一种直觉,当她和公孙锦斗得你死我活的时候,那道将她们俩从两败俱伤的绝境里适时地解救出来的幽风,一定和这个素白道袍的神秘女修有关系。
当离谱的言行有了实力做底色,那就不是离谱,而是前辈高人的潇洒从容、气度不凡,英婸只是比普通人多了一对翅膀,并不是因为那点妖兽血脉而没有脑子,此时再见“檀潋”,当然要摆正态度。
她很恭敬地笑了一笑,想要再说几句委婉的感谢,目光抬起时,却望见不远处一道熟悉的身影迎面而来。
英婸微微顿住。
“檀师姐,”公孙锦的伤大约是压住了,她根骨比旁人强健,此刻已健步如飞、大步流星,“牧山别无所长,唯有风景独好,幽湖直通寄情江,不知师姐是否有空,我请师姐去赏江景。”
这简直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总是臭脸的公孙锦,居然还会有毕恭毕敬、客客气气请人去赏江景的一天?
英婸忍住眯起眼打量公孙锦的冲动。
根本不用多猜,这个黄沙精绝对是猜出“檀潋”身份不简单了,说不好也和她一样,猜到那道幽风与“檀潋”有关系,现在伤还没好全,就颠颠的跑过来抱大腿了。
赏寄情江江景?
英婸在心里撇嘴,那她还十年如一日在寄情江中练剑呢,论起对寄情江的熟悉,她不比公孙锦深?简直是班门弄斧。
她这样想着,一抬眸,恰好与公孙锦目光相对,两人俱是一顿。
那一日在山谷中,两人被一道神秘幽风救下,落在山谷的两侧,在极大的茫然中遥遥相望,谁也没了再打个你死我活的念头。
公孙锦沉默了半晌,最终先开口:“我输了。”
还没等旁人露出惊愕的神情,她便像是不耐一般,短暂地朝青山之上的公孙罗瞥了一眼,又很快收回了目光,抬起手,将那把骨刃掷向远处,如同掷出一个垃圾。
“走了。”她头也不回地走出山谷。
说实话,英婸同公孙锦这个人打了好几年的交道,对后者的评价一向也只是“实力还过得去”,别的就没有更多了;被骨刃暗算后,与公孙锦狭路相逢争胜,英婸对公孙锦的评价也不过多了一句“还算有点血性”。
直到公孙锦掷了骨刃,不言胜,反言败,英婸才蓦然觉得,这黄沙精稍微有点值得重视了。
两人对望一眼,又各自挪开目光,一两句欣赏之词什么也不算,公孙锦注定永远站在牧山这头,随时会毫不犹豫地与鸾谷为敌,而英婸则绝不会忘记那把阴毒的骨刃让她如被掘骨之余,还暴露了半妖身份。
如果日后有机会,这个仇,英婸是一定要报的。
被两人同时嘘寒问暖的白衣女修很有兴致地望着她们。
“我以前来过牧山。”她说出一个让她们都惊讶的事实,“我以前在这里看过很多次风景。”
英婸眼神微凝。
难怪檀潋的立场并不鲜明,在鸾谷和牧山之间并无偏袒,她多次来牧山上过景,与牧山的联系一定不浅。
曲砚浓漫不经意地笑了笑。
从前卫朝荣还活着的时候,曲砚浓来过牧山几次。
那时候牧山宗欢欢喜喜地并入了上清宗,留下经营了三四代的旧山门,任由这片因辛勤打理而温馨和乐的故址在寥落里走向无可挽回的衰颓。
或许不是没有人惋惜留恋,可人总是要往上走,带不走的昨日只能抛在身后,等到曲砚浓第一次到牧山的时候,一片恬然的仙山已经萧疏荒芜了。
阖宗迁徙的时候,牧山宗修士带走了绝大多数家当,只留下最外围的防护阵法,填满了灵石,任护宗阵法数十年如一日地运行,倘若他们在上清宗混不下去,归来还能有一条最后的退路。
除此之外,什么也没留。
原本干净明澈的殿堂,雕梁飞檐上也落了厚厚的灰尘;曾经晨昏习练的校场,悄然死寂,空得让人心也空落落。蛛网横斜,金漆剥落,破败得不成样子。
她不知道卫朝荣私下里究竟回过牧山几次,但她知道他一定回来过,因为当她兴致偶发,非要他带她去牧山宗故址看看,到了地方,连她也暗暗惊讶,可卫朝荣没有。
她说想看看牧山宗的模样,他说没什么好看的,她说非要看,他沉默很久,只好同意。到了牧山宗,望见衰颓破败的旧山门,他比平时更寡言,可没有一点意外。
“你看,没什么好看的。”他说。
她侧首余光望他,雪光晴明,把他清秀俊逸的轮廓勾勒得明净沉然,他定定地望着远山,声音里有喟叹,也有释然。
那是他自小生长的地方,他踏上仙途的起点,曾经全部的牵绊,怎能如此轻易释怀?
于是她误会了,苦涩的嫉妒蒙住了她的视线,她认定他的释怀与牧山阁的现状有关,既然牧山宗成了牧山阁,在上清宗蒸蒸日上,谁还会在乎一处被弃置的旧山门?
他有家,牧山宗就是他的家,只要家还在,山门不过是几间屋子罢了。
她想,卫朝荣之所以一点都不在乎这一处旧山门,是因为他一直有家,他现在的家在上清宗,怎么会在乎这个已经破败的废址?
走进牧山宗的护宗阵法后,她一路都很沉默,生怕自己一张口,冷酷伤人的昏话就冒出来,倒也不是怕他伤心,只是觉得那样太丢她的脸了,她怎么会为这样的理由嫉妒?
可她拼命地往下咽,嫉妒却像鱼刺梗在喉头,连卫朝荣都察觉到她的异样,一路不时地望向她,幽邃目光里有万千未诉,终究欲言又止。
终于,他问,神色平静,“很破,是吗?”
曲砚浓想否认,可嫉妒涌上她心头,让她把言不由衷的话又咽了下去。
牧山宗原本也不算辉煌,被荒废后更破败了,让人想夸也找不出理由。
反正他已有了新的家,上清宗家大业大,世上有几家胜过它?虽说魔修傲慢自大,谁也不服,但深心处还是有一处陷落下去,明白一段平和安宁的生活是自己一生也无法企及的东西。
而在上清宗,平和安宁唾手可得。
人心总是得陇望蜀,她如此嫉妒卫朝荣,又如此抗拒承认。
“太破了。”实话脱口而出,她没有一点善意的谎言,这一刻她心里本来也没有几分善意,每一字每一句都是真心话,“我还以为你的宗门应该气派一点,即使比不上上清宗,也有点名门的气势。”
现在这副样子,简直像是修仙界随便捞出来的九流小派。
“如果有名门的气派,也不必处心积虑回到上清宗了。”卫朝荣淡淡地笑了,他的神色没那么冷峻了,微微偏头,流畅的侧脸弧线被天光映照,泛着微光,他眼中有种很莫名的惆怅神采,“我们本来也就是个九流小宗门。”
曲砚浓是习惯使然,总喜欢在他面前说写硬话,好整以暇地看他究竟会如何反应。她习惯了他在她的刻意挑衅和撩拨下神色凛然寒峭,习惯了他冷冽沉然地针锋相对,这几乎构成了她对人间欢爱全部的认知,可她没想到这一次他没这么做。
他顺着她说下去,她不无真心的奚落他全盘接纳,如此心平气和,惆怅不掩。
原来在冷冽寒峭之下,他还藏着一点柔软,还这么真率赤诚、毫无保留地说给了她。
曲砚浓忽而不说话。
他们坐在钟楼顶端,那时满山青绿,正是早秋天气,钟楼建在牧山最西的那座山之巅,遥遥远望四面峰峦,俯瞰牧山宗萧疏颓败的屋舍,仰起头,还能望见最高那座山上渐渐西沉的红日。
“难怪你要回去,有人在等你,当然是回去更好。”她坐在褪了朱漆的木栏杆上,突兀地开口,不再夹枪带棒。
她一向漫不经心,除了她自己的痛快,其他全不放在心上,偶尔挤出一点心神,要么去反抗,要么去享乐,以前的散漫是真的,那一刻的散漫却很假,有一点为他高兴,还有很多沮丧,拼命藏起来,装作不在意。
他没接话,好像对她爱搭不理,可她反倒松一口气,顺理成章地缄默了。
萧萧疏风吹过,他抬起手,拂过她被长风吹得张牙舞爪纷飞的头发,轻轻地拢回她的肩头,什么也没说。
曲砚浓头一回觉得和卫朝荣待在一起,既让人沉溺,又让人想躲避,她安静地坐了一会儿,忽然从漆木栏杆上一跃而下。
钟楼立于山巅,向下是幽邃山谷,卫朝荣一惊,下意识地伸手来拉她,可曲砚浓轻轻一抬手,擦过他手背,轻飘飘地向下坠落。
她不想让人拉住的时候,谁也留不住她,从山峦之巅一跃而下,只因她觉得坐在那里,心里闷闷的,不痛快。
千丈峰峦对金丹修士来说不过是一场惊险的冲刺,她脚步轻盈地落地,仰起头,望向青峰之巅,遥遥矗立的钟楼上,依稀可辨的英挺身影。
“我走了——”她扬声说,又快活起来,轻曼的语句在空寂的山谷一圈一圈回荡,八方六合都是她的絮语,神采飞扬,“下次见面的时候,别做闷葫芦了,至少让这里有点声音吧?”
这无疑是迟来的挑衅,和嫉妒酸涩无关,每个字都带着欲擒故纵的暧昧,她习以为常又饱含期待地等着卫朝荣冷冽干脆的回应。
可这回她等了一会儿,卫朝荣一直没有说话。
他静静地站在钟楼上,久久凝望她,英挺高大的身影在云气里几分模糊,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觉得满眼晴光,唯独他垂下的面容晦暗孤寂。
这又是做什么……
她心弦轻轻地颤,在谷底站了好一会儿,和他遥遥地对视,过了很久才回过身,逼自己蹑影追风,不回头地飞远。
飞出牧山前,她忽然听见身后悠远的钟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