赢了一场斗法,输掉往后修行。
公孙锦怎么能忍受?
可牧山需要一场胜利,公孙罗做的一切也并非为了私心,一切都是为了牧山。
为了他们共同的宗门、归宿。
牧山、牧山……
输与赢、轻与重,两难。
公孙锦沉沉叹了口气。
她忽然反手,将那把诡异的骨刃收回腰间,掌心漫漫黄沙如卷,刹那掀起狂澜。
不负牧山,她也不能负自己,倘若赢,要赢得坦坦荡荡,赢下往后余生,若是赢不了,那就以死报宗门,算作她为自己最后的任性和自私付出代价。
如同一场毁灭一切的风暴,她不管不顾地奋力迎向那道剑光。
山谷中,一阵惊恐的呼声。
谁都能看得出来,那两道仿佛榨尽了每一分灵气,把自己的血与肉都化作烈火,奋不顾身的身影,一旦相撞,就是不死不休、两败俱伤。
不过是一场比试,谁也没想到会闹到这种地步,可她们谁也没觉得惋惜,谁也没想回头。
原来恩怨、生死、喜恶到这一刻都轻,这两个性情、身世、经历迥异的天才修士,在狭路相逢的这一瞬,才意识到在自己生命里什么最重。
要赢、要赢、要赢。
要么赢,要么死。
第77章 雪顶听钟(十五)
仙修们切磋时, 常说“刀剑无情”,而今的绝大多数修士不懂,寻常同门乃至于萍水相逢的路人切磋, 除非是有仇, 怎么也不可能下死手, 至多不过是挨上几下,受点流血断臂的小伤,要温养几年的那种伤都算作是毒手了。
闹成英婸和公孙锦这样的,当真很少见。
这架势已是生死之斗, 不死不休,但无论究竟是谁身死, 另外一个也绝对讨不到好。
为了岵里青,实在不值得,偏偏两人谁也不愿退,像是两头红了眼的凶兽, 一定要撕出血。
公孙罗的神情早在公孙锦收起骨刃时就变了。
“蠢材!”他语调冰冷地吐出这两个字,但五官已完全揪在一起, 失了锦缎完璧之美,反倒透露出一股揪心惶恐的咬牙切齿,“蠢材!”
话是那么说, 可他的架势已急不可耐,出手要去拦公孙锦。
曲砚浓近百年来也很少见这样正登对的卧龙凤雏,在这个讲究以和为贵的世代,每个修士都能按部就班地踏上仙途, 按照规划好的仙路一步步向上走,只要运气不是太差,天才总能出头。
执迷是这些修士最不需要的特质, 巧思、妙语、玲珑心,这些都比执迷更能给修士带来好处。
执迷又算是什么好东西呢?稍有不慎就会让人道心蒙尘,走火入魔,这应当是修士修行时的大忌才对。
但不知是否是巧合,从曲砚浓在碧峡修行起,她所见过的每一个修炼到化神、或靠近化神的修士,都有所执迷。
英婸与公孙锦相遇,也不知算不算是一种宿命般的缘份,两人一体两面,但凡有一个没那么想赢,权衡过自己的命和岵里青之首的分量孰轻孰重,这场针尖对麦芒就不会成型。
可谁又愿意输呢?
曲砚浓忍不住叹了口气。
她叹的不是她们,而是从前的自己,撞过那么多次南墙,撞得头破血流、粉身碎骨,也一定要撞。
那样的曲砚浓肯定比曲仙君吓人得多。
她幽幽地叹气,好像在惋惜这一场不死不休的斗法,惋惜那两个死心眼的天才女修,除了叹气,她什么也做不了。
公孙罗没空看她,他冷着脸要把妹妹从必死之局中捞出来。
山谷中忽而吹来一阵长风。
幽长的风,如月渡寒潭、风过疏林,从万里之外、长空之上迢迢奔来,像是把千载的快意当歌都吹了来,不顾青山碍。
就算修为再低、再迟钝的修士也感受到了这道长风,纷纷抬起头,不解地看向湛蓝如洗的天空。
重重的云霾幽幽地向远处挪开,那道无形长风就像是一双有力的手,毫不费劲地抹去天空之上的关碍,让明澈日光直照青锋。
苍山负雪,满山绿时,雪顶覆白。
修士的法术能行云布雨、遍施甘霖,这不假,但什么样的法术能有这样的威力,转瞬之间,换来万里青空?
山谷中的修士们茫然四顾,仿佛想找出那伴长风而至、神通盖世的强者,可惜什么也没看见。
浮云吹散,为谁洗长空?
半空中,那两道誓不回头的身影终于撞在了一起,她们谁也没空去留意那突然而至的长风,眼中只有自己的对手,也都做好了粉身碎骨的准备。
在粉身碎骨之前,她们要确保对手先倒下。
然而意料之中的粉身碎骨却并没有到来。
在狭路相逢的那一刻,一道幽风强势而平缓地闯入她们之中,将她们强行截住,一左一右,分明没用多大力气,轻飘飘地就将她们向不同的方向抛了出去。
奋不顾身的奔涌没碰到对手分毫,却在被抛飞的过程中反震了自己,两人远远地跌落在山谷的两头,忍不住地张口想吐,血把青青春草也染红了。
但她们谁也没粉身碎骨,更没有任何一个身死,就这么突然而然地结束了,吐出一口血,居然勉强能翻个身,再缓一下,竟直接从地上爬起来了,摇摇晃晃地站在山谷两侧,遥遥对望,一时都没了主意。
那道幽风无声无息地结束了,而山谷中的修士们到这时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互相看来看去,有的叫着“师姐”,朝同门奔去,有的则仰着头一个劲看天,试图用自己锐利的眼睛找出那个来去无踪的陆地神仙。
这显然不是牧山的代阁主所为,公孙罗方才还急得咬牙切齿,这会儿却又呆呆地立在原地,神情比原先更冷、更凝重。
公孙罗原本也是打算出手的。
他当然不在乎英婸的命,一个半妖罢了,就算鸾谷要追究,牧山也能兜得起,但他的亲妹妹也在那里。
公孙锦的天资比他更好,完全有可能带着牧山走到更高的地方,他想尽办法为她架桥铺路,即使她不领情。
他当然要救公孙锦。
但他根本没来得及出手,那道长风来得晚,来势也不凶猛,不是那种地崩山摧、过时草木摧折的强风,但来得那样快、那样猝不及防,后发先至,以一种近乎神迹的手法,将已经斗得红眼的两人分开。
公孙罗晋升元婴也有好些年,时时勤加修炼,从不敢懈怠。他的天资当然也很好,不然不可能年纪轻轻就是元婴修士。
但他就算再修练五百年、一千年,也绝不会有那一道长风的玄妙神通。
云泥之别。
是谁?
究竟是谁有这样的神通?
山谷里慢慢传来一声饱含着惊喜与梦幻的声音,“是曲仙君吧?肯定是曲仙君,曲仙君不是要来谒清都吗?原来这是真的!”
这猜测立刻成为了山谷中最响亮的声音,那么多张嘴,七嘴八舌地说着同一个名字。
曲仙君、曲仙君、曲仙君。
公孙罗的心猛然沉了下去。
牧山是他的地盘,这里的元婴修士都是牧山的长老,鸾谷岵里青在这里势单力孤,那掘骨之术留下的痕迹,他完全可以随手抹去,鸾谷鞭长莫及,等到英婸他们传讯给鸾谷的时候,保证翻遍整个牧山也照不出一点痕迹。
等到这件事结束之后,鸾谷再想发难,牧山完全可以和他们好好地扯一扯嘴皮子,这件事只会成为另一次拉锯,但不会给牧山带来任何后果。
但这一切都建立这里不存在任何一个与牧山异心的元婴,不会有人能在牧山与牧山阁的元婴修士直接作对。
但现在,曲仙君很有可能在这里,她很可能已经到牧山了!
曲仙君是否完整见证了这件事的始末?
以那位性烈如火、手段通神的化神仙君出身魔门、又毁去魔门的经历,她是否会因为那一把来路不明的骨刃而对牧山怀有恶感?
公孙罗只是对牧山怀有更高期许,不愿永远低鸾谷一头,却不是真狂妄,就譬如在他执掌下,牧山对鸾谷颇多不逊,却从来没对夏枕玉有过半分不敬。
对这位上清宗的定海神针,牧山从来加倍恭敬。
对待自家祖师、五域四溟风评中品性风度最佳的夏仙君犹然如此谨慎,更不必说那位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又喜怒无常、强势霸道的知妄宫之主。
倘若曲仙君因为那把骨刃而对牧山怀有恶感……
公孙罗甚至不敢深想,他背后已有冷汗涔涔。
化神目下,他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放肆,神态恭谨,垂首等着那位传说般的存在驾临。
可垂首等了很久,山谷中没有一点动静。
公孙罗微微疑惑地抬头。
万里晴空一碧如洗,除了灿阳,什么也没有。
他思索了一瞬,“晚辈牧山代阁主公孙罗,在此恭迎知妄宫曲仙君驾临,牧山上下,蓬荜生辉。”
声音裹着灵气,掷地有声地回荡在山谷中,连柔软匍匐的青草也微微晃动。
山谷中的人都不说话,连呼吸也放轻了,生怕惊扰了什么。
可这样的寂静维持了几十个呼吸,山谷里什么也没有发生。
公孙罗忍不住皱眉。
他深吸一口气,重复,“晚辈牧山代阁主公孙罗,在此恭迎知妄宫曲仙君驾临,牧山上下,蓬荜生辉。”
声震雪顶,震下山尖白雪,如柳絮因风,在山谷中纷纷扬扬地落下。
但曲仙君的人影依旧不见。
那一道长风仿佛只是路过,走了就是走了,无论如何呼唤挽留也不会再来,公孙罗的呼唤不过是徒劳罢了。
山谷中的修士们终于忍不住了。
他们面面相觑,看着彼此脸上如出一辙的失望,很隐晦地发起牢骚——当然不是针对曲仙君。
“我早就说了,谒清都不过是咱们牧山自己的习俗,曲仙君怎么会来呢?她连鸾谷都不去。”
“到底是谁说曲仙君会来谒清都的?这不是故意耍人吗?害的大家空欢喜一场,真是祸害精。”
更有甚者,“我就知道,之前那些全是骗人的假消息,也就你们这群傻货信了——曲仙君要是愿意来谒清都,我把我的本命法宝拿出来给你们当擦脚布!”
“不至于不至于……”一叠声的规劝。
祝灵犀站在人群里,听着这满是失望的哄闹对话,欲言又止。
可是……他们误打误撞猜得都是对的,仙君早就来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