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溯光声音颤抖着。
沈晏川将他扶了起来,道:“闹事的,杀了就好。”
溯光脸色已经惨白。
当年,宋宛白在最后时刻央求他带着小公子走,不管去哪里,只要不是修真界就好。
远离这些是非,就能保住平安。
但年少失去了一切的小公子总是不甘心,一心要继续修习。
溯光一时心软,便纵容他去了浮月山。
原以为只要踏实下来拜师学艺,沈晏川就能凭一己之力在修真界站稳脚跟。
事与愿违,当十六岁的沈晏川满脸泪痕,满腔怨怒地出现,告诉他,自己再也拿不起剑时,溯光感同身受了那种痛苦。
沈晏川那时的话犹在耳:“我恨沈于麟,他为什么要沾染幽火,为何要为了排解一时的痛苦,将我炼做解药。我是他的儿子!他为何要如此对我!”
幼时的沈晏川,灵脉之中被迫承受了太多沈于麟转移给他的幽火之痛。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直到在比试之上输给玉姜后,才明白一切早已没了挽回的余地。
彼时溯光不知如何宽慰开解他,只告知,修真界并非只有剑修一条路可走。
避开剑术,改学阵法,便是另一番天地。
只要能助小公子重拾修习之心,忘却沈于麟带给他的苦楚,忘却七衍宗灭门之痛,或许才能真正实现宋宛白的心愿,让他能自由地活着。
后来,溯光才知晓自己做错了。
从一开始,他就应该带着年幼的沈晏川永远离开修真界,永远离开这些纷扰,也不会走到今日这一步,覆水难收。
此时沈晏川才沿着山道继续往前走,而溯光就小心翼翼地跟在他的身后。
许久,溯光问:“公子此番回来,瞧着心情不大好,是事情不顺,还是遇到了什么人?”
沈晏川顿了顿,回想起了那个给了他一耳光的姜回。
太熟悉了。
虽说不知是何处熟悉,但他总是觉得,自己应当是在何处见过她的。
若非有旧怨,想来也不会有人如此果决地对他动手。
本来他还有所怀疑,直到岑澜的出现。
岑澜是何许人也,如今魔域的主人。虽不比昔日魔尊那般尊贵,但在魔域之中亦是说一不二之人。
这样的人,连沈晏川提出的交易都看不上,怎会甘心陪着一个瞧起来资质一般的女仙修?
此女必有问题。
“遇上了岑澜。”
溯光惊诧道:“岑澜?他去月牙镇做什么?可曾为难你?”
沈晏川若有所思道:“十年前他拒绝了我的提议,我们便是两条路上的人了,按理来说,他绝不会再给我留半分颜面。但他没有那么做……他在云述面前,丝毫没有提及我与他之间的事。”
溯光问:“他是在替公子遮掩?”
“不好说。”沈晏川冷笑一声,“他为人圆滑狡诈,做任何事都留有余地。是敌是友,我仍看不清。但唯一可以确认的是,他这次给我留的那一分余地,说明他并不想看到我功亏一篑。只要有足够的利益,还是可以打动的。只是,我尚不知他想要什么。”
溯光走至与他并肩,笑道:“他想要什么还是挺明显的,从始至终,他追逐的都是流光玉。得流光玉者便是下一个魔尊,除此以外,还有什么能将他从魔域请出来?”
沈晏川倏然怔住。
是啊。
岑澜只会因为流光玉而离开魔域。
如今他出来之后,不思寻找,反而与一个女子待在一处。此事实在不同寻常。
“难道她……”
他再次回想那个因云述而给了他一耳光的女子,极为缓慢地反应过来,他一直觉得的相似,究竟是什么。
沈晏川道:“当年我在噬魔渊设下的关押阿姜的阵法,非流光玉不可解。但最后还是碎了,我方知,我一直苦苦寻觅的流光玉,竟一直都在阿姜的身上。后来,阿姜身死,流光玉不知所踪,我便也放下了这个念头。如今却不一样了……”
“什么?”
“我要再去会一会她。”
*
“你是说,你见他进了七衍山之后便没再出来过?”
玉姜捻着玉佩的穗子,动作缓慢。
面前人跪地,头也没抬,声音压低:“受大人之命,我一直跟着沈晏川。七衍山上瘴气和魔息过重,我们很难靠近,便只在山下守着。他的确没再离开过七衍山。”
七衍宗被灭门之后,山就已经荒废了。
既是一座连妖邪都不敢进犯的荒山,沈晏川又是何以在山上待了那么久?
怪不得这些年一直找不到他的行踪,原来将自己藏得这般隐秘。
毕竟谁也想不到,沈仙师离开浮月山之后,不去游历人间,也未曾斩除妖邪,而是孤身躲进了那里。
“知道了。”
玉姜拨弄着玉佩,点了头。
眼前之人应声化作浓雾散去。
在月牙镇整整半月有余,不仅荒村之事毫无进展,而云述似乎全然忘了要找灼魄珠之事,竟真的安下心来,大有在此久住之意。
玉姜却不能耽搁了。
只要云述安危无恙,她着实没必要继续在此浪费时间。陪着他这么久,倒也算得上她因为愧疚而对他仁至义尽。
她必须得走了。
云述烹了香茶,叩响了玉姜的房门。
正在收拾细软的玉姜心中一紧,来不及将东西收进灵袋之中,起身去开门。
见是他送了茶来,玉姜终于放下心,笑说:“唤人送上来就是了,怎好劳烦仙君来一趟。”
同在客栈之中落脚这么久,玉姜对他十分疏离,客气话实在没少说。
足够有礼节,却少了亲近。
云述并不求她立即便能对他转变态度,道:“随手而为。”
目光越过她的肩,他看到了她正在收拾的衣物。
他问:“平白无故整理东西做什么?”
玉姜哑声,不动声色将门缝关小了一些,只露出半张脸来与他说话。
“仙君,您看,荒村便只是荒村,连个妖邪的影子都没有。月牙镇之中,也没听人提过有什么异事。这说明,是有人故意放出线索引你来的。之所以这些天没了动静,是因为……他因为害怕,已经离开这儿了。”
云述意会,问:“你是指,沈晏川?”
玉姜道:“仙君是个聪明人。沈晏川在荒村制出混乱,便是为了引你上钩,而因为一些不能言说的理由,他放弃了这样做。所以,我们也没必要在此浪费时间了。只要确定月牙镇寻常百姓无碍,我们可以离开了。”
云述问:“那我们接下来去哪儿?”
事情已经有了答案,玉姜原以为云述不会情愿再跟她一同,便只自己准备了行装,打算先回问水城,再去一趟七衍山探个究竟。
竟不想,云述没打算与她分道而行。
她道:“仙君也该回浮月山了。”
云述的眸色忽而黯淡,因为背光,他的眼底拢起一片郁色,似乎还有些什么情绪,玉姜看不太清。
过了很久,他问:“你的意思是……”
玉姜尽力让自己笑出来:“萍水相逢,终有一别。我去何处,就与仙君没有关系了。还望仙君日后也多保重。茶就不喝了,我先收拾东西。”
原来,她的心当真是铁石做的。
那么多肺腑之言,这些日子的悉心照拂,她全然不在乎。
云述自嘲似的轻笑,唇线抿得平直,捧着的茶盏微晃,清茶溢出杯沿。
说着,玉姜便要关门。
木门将被关上之际,云述却伸出手,重重地撑住门扉。
他尽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尾音却带着颤,道:“你再说一遍。”
第56章
他从未如此不冷静过。
即使是那夜,他也只是趁着醉意,才敢做出或许会让她厌烦之事。
自重逢之后,玉姜小心翼翼地瞒着自己的身份,他虽痛苦,亦替她遮掩,没有戳破这层薄薄的窗户纸。
只有此时。
她竟又要走。
玉姜低头,看着因为他抵门而落地碎掉的茶盏,温烫的水湿了她的裙角,热气逸散而出。再抬眼,对上云述的眼眸,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了另一丝意味,心空了一瞬,这才缓慢地反应过来——原来,他一早就认出她了。
难怪近来他哪里也不去,只寸步不离地粘着自己。什么灼魄珠,更是提也不提。
不是放下了。
是找到了……
玉姜忽然觉出几分渴意。
这盏茶她应该喝下的,然后道谢之后从容关上门,私下里收拾好衣物细软悄然离开,如同从没来过那般。
如此,便不会有此刻的煎熬。
若是强硬一些,云述不能奈她如何。
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