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底下的瓦罐中藏了乳母这些年攒下的碎银。
一夜过去,被抢空了。
哭声和吵闹声持续了一夜,玉姜翻来覆去,睡不着,坐起来望着天上残星,一直到天明。
玉姜讨厌那个男人,一看到他往家里来,她便会躲起来。
躲起来,也会被发现。
这一次,落下的不是一巴掌,而是发顶轻轻的抚摸。他抚了抚玉姜的头发,笑得露出残缺的牙齿,哄道:“你不是病了吗?你嬢嬢还在忙,让我带你去瞧大夫。”
就这样,已经风寒高烧到头晕眼花的玉姜,被此人带走,丢弃。
天寒地冻,她找不到回去的路。
若是没有元初,她定会死在那个冬夜。
仙山是一场她曾经不敢设想的梦,梦的开端,是一双温暖的手,真正爱护地抚在她的发顶。
“师父。”
元初本以为此生不会再听到来自玉姜的这一声“师父”了,于是在听见的那一刹那,他整个人都僵滞了,点点头,泪顺着鼻尖滚落。
起初玉姜堕魔的消息传来时,他还在人间,未能立刻折返,而后回去时,便听闻沈晏川已经擅作主张,将她封印于噬魔渊之中了。
噬魔渊是上古大阵,开启或许并不难,但向来有进无出,破开结界唯有流光玉可以做到。即便是修为高深如他,亦是无能为力。
正是因为此事,他开始怀疑沈晏川的用心,两人逐渐生疏。
时隔多年,他才听许映清讲起了当初事情的原委。
玉姜竟是因为事关他的信而匆匆赶回来的。
若当真是背弃师门转修幽火,岂会还在乎他是否安好?
元初道:“是我对不住你,当年没能照顾好你,如今也害了云述。若非我看错了人,轻信了沈晏川,事情不会到今日地步。我这个做师父的,当真有愧。如今来,只是想看看你。”
“出翁他身子骨还硬朗吗?”
她道:“还好,就是有时看不清东西了,走路常磕碰……”
话说到这儿,玉姜停顿了片刻,忽然问:“如果师父不嫌恶问水城魔气重,要进城去看看他吗?”
元初本打算在问水城城门前说几句就离开的,没料到玉姜会开口挽留。
他忽而轻声笑了:“到我这个年纪,便能想通,什么妖,什么魔,都不重要。我若在乎这个,当初为何留下云述呢?难道你们是妖魔,就不是我的孩子了吗?”
似有触动,玉姜抿唇不言。
元初轻轻拍了她的肩。
看着这两人一同进入问水城,许映清没敢跟上去。
风很大,她慢慢抱紧了双臂,竭力让自己在风中站得更稳一些。过了一会儿,她苦笑,握紧了剑,转身打算离开。
“你去哪儿?”
出声询问的是罗时微。
许映清转身,看了一眼罗时微,勉强一笑:“师父大病初愈,我放心不下,便送他来了。现在没我什么事了,自然是回去。”
罗时微一抬手,态度极为散漫地丢过来一个东西。
接稳了一看,许映清发现是一颗果子。
“你……”
“今日我生辰,陪我说说话。”
罗时微留下这一句,便径直往前走。
许映清愣了许久。
若在往常,罗时微每回见她都没有好态度,恨不得她这个人消失了才是最好,今日却能说出让她陪着说话?
没听到脚步声,罗时微又变回了不耐烦的样子,问:“怎么回事?害怕我吃了你啊?”
“啊,没有。”
许映清没敢停下,两步跟了上去。
问水城与许映清相想象的截然不同。
在之前,她一直以为魔气重的地方都是朽败而毫无生机的,正如荒漠似的魔域一般。
问水城却不相同。
一片翠荫,繁花遍野。
许映清放缓了步子,问:“怎么这么多花?”
“你以为呢?”罗时微饶有兴致地问,“这里该是死气沉沉才对?”
许映清没说是与不是,道:“那曾是一场浩劫。”
罗时微道:“在被炼成魔物之前,他们便住在问水城了,说到底,他们才是问水城的主人。就因为这些人被伤害了,就要被修真界逼迫到绝境吗?我只想问,从始至终,这些人做错了什么,要连偏安一隅的可能性都被剥夺?你们的偏见与指责,难道不比流光玉给他们带来的伤害更大吗?”
“至于玉姜,她不是一个软弱的人,她说到便会做到,从未在这些事上优柔寡断。也正是因此,问水城百姓才愿意信服她,称她一句大人。你说了,当年那是场浩劫,但连问水城的百姓都相信她了,而你们,你们这些曾是玉姜最亲近的人,还是心存芥蒂,担心她是穷凶极恶之徒。她的确不软弱,但也不代表你们可以肆无忌惮地伤害她。”
“许映清,我知道,你现在觉得很委屈。你想不通为何事情会到今日这步田地,为何你只是做了应该做的,却依旧不被原谅。”
许映清否认:“我没有。我只是更羡慕你,你有底气,背后有整个华云宗为你撑腰,你可以肆无忌惮地做选择,我什么都没有。当日我身在那个处境,所有人都要浮月山给出一个交待,师兄逼迫,另有千余同门等着我做选择,我不知道该怎么办。那已经我是能想出的最好的法子了。我没想到罪魁祸首是沈晏川,更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这不是我的本意!”
罗时微的笑淡下去,正色道:“真的没想到吗?其实你一直都清楚,幽火是洗不掉的,这个说辞根本行不通。”
许映清一颤。
罗时微继续说:“所有人都逼迫你做选择,你难道就想不到原因?难道想不到你若将玉姜骗回浮月山,她会遭到怎样的对待?你真的想不到吗?还是说,你想到了,但你不敢拿前途去赌,你不敢做他们口中那个,与魔修同流合污的人?”
许映清太了解玉姜了。
她了解玉姜的软肋,了解玉姜对她的感情与信任。这份了解不光她自己清楚,整个浮月山的人都清楚。
以至于玉姜心甘情愿地回来,踏进了沈晏川布好的剑阵之中。
“你不要说了……”
许映清已经近乎崩溃,掩面而泣。
罗时微忽然柔和下来,轻叹:“其实,我找你过来,不是为了指责你。当年只不过是一念之错,并非不能理解。可你与阿姜渐行渐远的根源,不是那封信。”
“那是……”
罗时微道:“因为你不听她的解释。”
许映清浑身发冷。
解释?
玉姜的解释……
玉姜是解释过,在她下山,被她拦下的时候。那个时候许映清只相信眼睛看到的“事实”,根本不给玉姜任何解释的机会。
“她很在乎你。”罗时微补充了一句,“所以你的不信任,才是真正让她绝望的另一重噬魔渊。”
说罢,罗时微便要离去。
许映清却追了上去,问:“我就没有弥补的机会了吗?”
罗时微沉默了许久,而后说:“那是你们之间的事,我说了不算。”
*
生辰是在问水城过的,罗观月一连遣了数只影蝶唤罗时微回华云宗,骂她是没良心的,待在玉姜身边久了,竟然连家和母亲都忘了。
生辰的次日,罗时微便匆匆赶回了华云宗。
御剑极快,日落时分,她便已经抵达了。
听到罗观月似在堂中与谁说话,罗时微觉得正好,她可以避过母亲直接回房,人不知鬼不觉地取了水明镜就走。
正当她蹑手蹑脚地打算离开时,竟听见了堂中传来一声:“滚进来。”
罗时微:“……”
怕不是多生了一双眼睛。
她笑着进堂中了。
低着头抱拳行了一礼,她不情不愿地认错:“娘我错了,下次不乱跑了。”
没听到回应,她一抬头,发觉正在与罗观月交谈之人并非门中弟子,而是萧羽书。
她瞪大了眼睛,问:“怎么是你?”
罗观月问:“你们认识?”
罗时微正不知如何作答。
总不能说,如今萧羽书的灵元之中还存着她的一抹灵息吧?
反观萧羽书便比罗时微多几分沉着,不仅话得体,连脸上挂着的笑都是恰到好处的合适:“回罗宗主的话,先前剑法比试在我宁觞派举办,便是那时,我与少主有过一面之缘。”
第104章
一面之缘……
亏他能说得出口。
不过人家既然不愿坦言告知,罗时微也不屑于计较此等小事。
她撩袍落座,慢慢地饮了一盏茶,之后方看向罗观月,附和道:“确是如此。”
罗观月一向了解女儿,若是不大相熟之人出现在华云宗,以她的脾性只怕是根本不会搭理,更不会如此讶异地问出口。
两人之间似有过节。
罗观月看了一眼白芷,白芷心虚地低下了头,避开宗主的目光,全心全意地搓着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那便是真有过节了。
罗观月笑了笑,道:“萧仙师远道而来,今夜不如暂且住下,我略备薄宴,还望萧仙师莫要嫌弃。至于你说的其他事……改日再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