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叶鸢开始说想要与自己一战时,颜思昭没有拒绝,他此时真心地认为他们终于可以对彼此坦诚,再也不怕有什么会被剑意泄露……
接着,她说道。
“思昭,我还有一句话要对你说,这是我早就应说而一直未说的。”
世界静止,时间停滞。
颜思昭以全然忘我的专注去等待这句话。
“我想起我所做的事,我对你感到……”叶鸢说,“我对你感到十分的歉意。”
“我实在太过傲慢和独断,不仅利用了你,甚至自作主张地给你安排了去处,如果你当真为我所害,落入了这个陷阱中,我即使以命相还也无济于事。”
“如果你恨我,那也只能说是我咎由自取,但我愿意竭尽所能来补偿你——思昭,你想要我做什么呢?”
颜思昭死死地望着那双眼睛,试图从中找到一点伪装和谎言,可它们偏偏毫无遮掩,如晴空般澄澈真挚。
的确如她自己所说,那双眼睛里饱含歉疚……但除此以外,颜思昭找不到任何一丝他渴望得到的证据。
他竟然不知道那双眼睛是如何做到如此荒芜的。
叶鸢也在注视着颜思昭的眼睛。
她发觉了对方眼中的光一点点黯淡下去,却罕有地感到了茫然,不知如何才能阻拦那光芒的消散。
颜思昭还是说话了。
“叶鸢,如果我说,我要你再与我成婚一次呢?”
她不知道颜思昭为何在此时说出了这句话,也不知道他在说出这句话时的眼神为何如此悲凉和痛苦,但对方仿佛终于提出了一条令她能够弥补亏欠的道路,而叶鸢缺失了某个部分的心已经无法判断这是不是一个正确答案。
“好。”于是她说,“如果这样能够补偿……”
她再一次做错了。
叶鸢从颜思昭的神情中发现了这一点。
在颜思昭的双眼中,狂悲和凄怆在最后的余晖中一闪而过,然后彻底被绝望吞噬,堕入永夜。
“多亏了你的这番话,令我不至于忘却是因何而恨你。”
深雪终于还是将他埋葬了。
“十日后,我们便结契成婚。”剑君说,“你欠我一把剑,我会用它来完成我们之间不可避免的一战,但这也不是结束……叶鸢,你休想如此轻易就从过往中解脱。”
如果爱终究不可求的话,那恨也算不上很坏,只要这恨能够让两人之间的亏欠与伤害无休无止地纠缠下去。
颜思昭不打算、也不容许这一切迎来终结。
第69章 一晦一明 我担心这谎言会令剑刃锈钝,……
朝宁山的变故发生得很突然。
彼时的百里淳正在进行又一轮卜筮, 却陡然发觉卦面出现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起初以为是天相引发的异常, 再凝神察看,发生异变的却是被设定为轴点的东明山灵脉。
开山印被掌握在作为无霄门主的百里淳手中,而百里淳确信自己并未迁动灵脉,若非强敌入侵,那么山中能以外力撼动灵脉的只剩下了剑君一人。
百里淳意识到一直担心的事情或许还是发生了,当即起身御剑前往灵雾峰,待抵达时,顾琅看上去已经等候了有一会了。
两人目光相对,都从彼此的眼中读出了忧虑, 顾琅率先开口道:“是朝宁山。”
灵雾峰与朝宁山相邻,顾琅领百里淳去交界之处看朝宁山的异状。
“思昭不是将朝宁山恢复了么?”百里淳边走边问道, “为何此时又……”
顾琅却答道:“师兄看过就知道了。”
朝宁山映入眼帘时, 百里淳果然沉默了下去。
面前的朝宁山已被剑气层层缭绕, 那剑气看似缥缈如云雾, 实则绵密无比, 完全将朝宁山封锁其中, 连灵气都无法泄露。
这样的情状, 罪魁祸首一定就是思昭了。
此时, 顾琅再说道:“叶鸢此刻恐怕也在朝宁山中。”
虽然隐隐已有预料,但一听此言, 百里淳依然宛如被当头一棒, 顿时气得气血上涌, 头晕眼花。
“这小子怎能把师妹拘在山上?我这个做师兄的可还没入土呐——”
他意欲提剑去找颜思昭谈谈道理,朝宁山恰在此时撕开了一道口子,无数琼鹤从裂隙中飞出, 宛如漫天飞舞的纸片。
那群纸片飘向了东明山各处,其中的两只折往灵雾峰,朝顾琅与百里淳飞来,顾琅抬起手,指尖触及琼鹤时,它便化作信笺,将信笺打开,其中赫然是一则婚讯。
叶鸢与颜思昭的婚讯。
如果说之前的百里淳还只是气血上涌,此刻可以说是脑门上的血管都要爆裂了。
“颜!思!昭!!”
顾琅却说:“师兄,稍安勿躁。”
“你让我如何稍安勿躁?”百里淳急切道,“顾琅,往常你对小师妹的事最上心,怎么这一次反倒不动如山了?”
她回答道:“师兄莫急,不如先看看师妹有什么主意。”
随着她的话音,琼鹤群中冒出一点鹅黄,一团小雀混在白色大鸟中朝灵雾峰弹射而来,带来了叶鸢本人的信。
信中只有简短的一行字。
师兄师姐不必担心,我心中有数。
百里淳简直要以头抢地。
有数?心中有数?你心里到底是有什么数了?!
小师妹啊,此时不一剑把这混小子戳下山去更待何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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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里,叶鸢的确没有踏出朝宁山一步,但她也没有闲着——叶鸢正忙着在朝宁山上锻剑。
从那天之后,颜思昭将她拘在山中,却不再见她了,但他离开时答应叶鸢,在结契之礼当日,他会来赴两人约定的一战,就用叶鸢答应要为他锻的那把剑。
颜思昭明白叶鸢没有那么容易被他的剑气与法术困住,但承诺或许可以。
他确实非常了解叶鸢。
在东明山人为结契礼的举行或焦头烂额、或热火朝天的期间内,叶鸢也在风风火火地锻她的剑。
她在朝宁山立起丈高的剑炉,每日都将炉火烧得旺旺的,期间不忘给师兄师姐写信,请求他们将需要的矿石送上山来。师兄在回信中苦口婆心劝她下山,三人一起坐下好好想想办法,哪怕琢磨出个剑阵杀剑君那厮一个措手不及……师姐的回信则异常简洁:你做你的打算,自有师姐护你。
且随信附赠千斤灵矿。
后来连师兄也被她说服了,于是锻剑需要的各种器具材料被一车一车地运上山来,生生把世外桃源一般的朝宁山变成了生产车间,身为车间主任的叶鸢天天都被冲天的炉火燎得灰头土脸,半点没有新嫁娘的娇羞忐忑,但看她拣选灵石、锤打剑胚的细致专注,与绣织婚服的精心周全也不差多少。
叶鸢握着宝锤,一下一下地击打在剑身上,叮叮哐哐的清脆响声中,有一只巴掌大的青衣人偶跳到了她身边来:“整个人间都危在旦夕了,你怎么还有闲心在山中蹉跎?”
叶鸢笑道:“依兰阁主高见,莫非我此时暴起出山,冲到妖洲老巢将尔等邪修一气全杀了才好?”
“那倒不急。”葛仲兰从善如流地改口,“近来你那魔境主小师兄不知中了什么邪,整日不是对镜梳妆就是织布绣花,不像在筹划什么坏事,我更是已弃暗投明,仙长留我们多活几日也没什么要紧。”
“既然小师兄那里尚无异动,那我更应该暂留在东明山。”叶鸢微微叹气,“剑君受心魔所困,而心魔又是天上那位用以侵蚀修士的把戏,如果剑君出了岔子,恐怕后果比当年魔龙之灾更加严重。”
葛仲兰不怀好意地揶揄道:“难道就没有一点私情么,你竟如此坦荡?”
“我确实不愿此时离开。”叶鸢说,“面对思昭,我总是一再出错,对他实在心中有愧……”
葛仲兰闻言放声大笑起来,“剑君与你几百年的纠葛,到头来竟只得了一句‘有愧’?叶鸢,你当真是没有心!”
“你说得对。”叶鸢平静道,“想必剑君终于看清了我空空如也的这颗心,我也终于察觉自己实在无法付出他所求之物。幸而我们都是剑修,最终还有以剑剖陈一条路可走。”
“真不愧是天下第一的妖女和天下第一的剑君!”葛仲兰所凭依的小小人偶舞着折扇,兴高采烈地唱起了戏词,“多情总被无情负~劳燕分飞两不顾~只见伊~情断洞房~~血溅花烛……”
青衣小人还在咿咿呀呀地唱个不停,叶鸢粲然一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它捉在手里,然后行云流水地掷进了剑炉之中。
那小人在火炉里被烫得跳脚,吱哇乱叫,连着手中那柄小小折扇一同化作飞灰,至于葛仲兰的神魂,已如青烟一般溜回了山外。
叶鸢顿觉神清气爽,哼着歌将通红的剑身浸入雪水之中,正当此时,封锁着朝宁山的剑气屏障忽而产生了一点异状,叶鸢抬起头,只见屏障的某一点骤然被巨力击破,可那剑气如同水流般绵密,很快又聚合起来。
一击未成,来者不打算放弃,即刻蓄积起第二击,但这剑气屏障的险恶之处此刻才显现出来。
来自外界的攻击激活了剑气的杀性,剑气瞬息化作密雨,以雷霆之势刺向入侵者。
在密雨落下之时,叶鸢腾空闯进剑阵中,剑势精准地削落每一丝即将触及自身的锐光。她分明没有执伞,衣衫却没有剑雨被濡湿半分,不仅如此,她还救出了被骤雨围困的那人,拽着他落回朝宁山中。
由于叶鸢出手及时,入侵者并无性命之虞,但他同样被剑君的剑气伤得不轻,以至于无法站起,只能卧在叶鸢的膝上,许久才睁开眼睛去看她带着愠怒的神情。
“我想百里掌门已发布谕令,命门下弟子不得靠近朝宁山。”叶鸢说,“一般门徒不知厉害就罢了,你身为剑君的弟子也不知道吗,云不期?”
我知道。
云不期在心里回答。
所以他以必死的决心去迎接剑君的剑气。
如今剑君的婚讯已传遍了东明山,云不期清楚地知道自己此行的意味是什么,他每每想到这里,都觉得痛苦得难以承受……但他最终还是来到了这里。
可是,无论他有多么不愿意承认。
在见到叶鸢的时候,云不期心中的痛苦、矛盾和犹疑顷刻便散尽了。
云不期喃喃道:“那一剑真该将我杀死的。”
“……你怎么会行如此莽撞之举?”听见他的低语,叶鸢更生气了,“如果担心我,你可以让木鹤替你来信,就算是偏要寻死,你就非得来撞剑君的剑气阵,被切成个几万片不可吗?”
“在来朝宁山之前,我想了很久。”
也许是觉得阳光刺目,云不期暂且闭上了眼睛。
“我想也许你并非自愿留在山中,我承你许多恩情,应当执剑相救。也许师尊是受心魔蛊惑,我身为弟子,也不该坐视不理……但我其实再清楚不过了,这些都不过是冠冕堂皇的借口而已。
“我与你一同经历了这么多事,早已知道你不是束手就缚之人,而师尊的决定,我更没有资格置喙。
“为了说服自己来朝宁山,我抛却忠信孝悌,成了自己曾经最不齿之人,又因为无法直面,令剑心蒙尘……叶鸢,我如今竟然已经忘记映照于剑的本我该是什么模样了。”
少年的眉宇间渐渐流露出痛楚和挣扎,而叶鸢只是静静地听着。
“师尊的那道剑气若是将我杀死就好了。”他又说道,“要是能死在师尊的剑下,我的罪孽便因此洗净,我也能够从这痛苦中解脱出来,不再担心这谎言会令剑刃锈钝——也再不必恐惧,这谎言终有一天会败露,连自己也无法骗过。”
“但我终归还是活着来到了这里,所以,我已无法再欺骗自己。”
云不期睁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