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道说服飞升者自投罗网时,不是以宝藏作为许诺,就是自诩为造物主。
叶鸢忖度,这么看来,祂的确和园丁有类似之处,同样是先将果实培育长大,再……
此时,祂醒来了。
祂苏醒时,燃料的燃烧变得十分剧烈,大量的能源被供给向祂,然后,祂在广博无声的宇宙中开始了航行,不知经过了多么漫长的旅途,祂终于再次停下了脚步。
祂为什么停在这里?祂又在注视着何方?
正当叶鸢思考着这些问题的答案时,祂的形态再度发生了惊人的变化。
祂的表层开始裂解,如同一张巨口肆无忌惮地大张开,坦露出赤红的腹腔,其中最明亮的一处,正是被保护在最深处、作为动力之源的炉心。
接着,两条触角从炉心中拔出,向虚空中的某处探去,叶鸢紧跟着那触角的去向,在星间全力狂奔,在她的身后,祂的裂口正在渐渐闭合,将狰狞的面目慢慢敛去。
叶鸢无暇顾及,她只是向前奔跑,不知疲惫地奔跑,直到那双触角先于她停了下来。
它们停止,下坠,将另一颗星球作为终点。两条触角落到星球表面,然后深深扎入土地之中,如同外来的种子,落地的顷刻就在地下长出密布的根系,将埋藏在星球核心的能源输送到地面上来,构造出清气上浮,浊气下淀的循环。
叶鸢认出了这两条触角,它们彼此相缠,一条输送灵气,一条输送魔气,扭结成天地之间的能量流转。
它们就是灵轨,是人间修士登天梦想的本源所在。也是天外的异神根植在大地深处的肢体。
至此为止,祂已彻底寄生在了新的星球上,掩盖了自身作为入侵者的实质,再度拥有了“天道”的宏伟身份。
叶鸢的观测没有停止,她看着被称为“天道”的存在编织起下一个骗局,祂向地上洒下修真的种子,暗中控制着文明发展的进程,时不时像对待华霖和辛竹那样拔除掉几棵试图脱离控制的杂草,偶尔吞下几个飞升者作为忍耐的小小补偿,就这样日复一日地精心侍弄着祂的果园,等待着下一次丰收的来临。
在祂的果园日渐成熟起来的时候,也有一些不为祂所知的事情正在发生,比如龙冢借助祂的联结来到了这颗属于人的星球,最后一枚龙蛋沉入了荒海深处,静静等待着破壳的时机。
比如如影随形的那双天目同样潜入了人世,在芸芸众生中寻找着可能终结轮回的宿主。在鸿轩尊者死去之后,天目选中的是东明山的一个小女孩。
后来,天道发现了上个纪元遗留下来的漏网之鱼,祂差不多也在那时厌倦了等待,于是试图借助黑龙之手将人间毁灭,达到一举两得的目的,但这个计划却没有成功。
又过了几百年,在魔境主的推动下,天道收割的进程加速,越来越多的魔物被投向人间……
光阴终于从龙族覆灭的旧日,来到了叶鸢所在的此刻。
但叶鸢在这段旅程之中所见的一切在告诉她,如果无法打破轮回,那么她所珍视的人间,很快也将沦为另一个“覆灭的旧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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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云不期那一端,他所看见的比叶鸢简单得多。
他以黑龙的身份直面星体撞击,与族裔一同迎来了毁灭。
□□的泯灭只发生在一刹那,但那种连同土地的皮肤一同被剥离消解的恐惧和无力感漫长得仿佛永恒,给他的神魂造成了难以磨灭的创痛。
云不期的意识陷入了无知无觉的空茫之中,直到有一道银光划破了冥想境中的黑暗。
那道银光来自白色的龙鳞。紧接着,一道道光束将云不期的冥想境照亮。
黑龙从海中昂起头,将他唤醒的同族则立于海的另一端。那些美丽的应龙们聚集在苍青巨龙的身侧,鳞片在漆黑的波涛中散发着微光。
黑龙孤独地出生在荒海之中,穷极一生都未能遇见其他同伴,此刻他终于找到了龙的族群,他们的所在之处对黑龙而言天然具有深厚的感召,于是他下意识地向海的那面游去,但却始终有一道狂浪将他与族群分离。
他竭力翻越着巨浪,却始终无法抵达同伴身畔,直到苍青巨龙俯下身来,海波瞬时平息,一个饱含慈爱的吻轻轻地落在黑龙的两角之间。
“我们不过是早已远逝的遗影罢了。”苍青巨龙说道,“孩子,你的道路却仍在延续。”
她轻轻地退开,其余应龙顺次来到他身边,亲昵地摩挲他的鳞片或是龙角,与黑龙作最后的道别。
最后游来的是族群中最小的白龙。
那条小白龙仰着脸盯着他看了一会,感叹道:“你当真长得比我还要大了,想来以后还会更大吧?”
小白龙身子一滚,从鬃毛中掉出一颗硕大明亮的贝珠。
“这个送给你。”白龙说,“你快走吧,出口不在此处,而在海的另一头。你快走,不要回头。”
黑龙听了他的话,转过身去,紧握着那颗贝珠,游向海的另一端。
前方的道路越来越亮,也离龙的族群越来越远。他咬紧了牙关,始终没有回头,所以他没有看见龙群的影子正在逐渐淡去,但与此同时,那些被死亡尘封的远古碎片也逐渐与他身上仍流动的时间汇合,一起奔向光明之地。
他穿越过汪洋,从前世来到今生,手中的贝珠已腐朽化灰,但来自龙族的守护和祝福不会死去,这些力量令他想起自己是谁,是怎样从“龙”成为了如今的这个“人”。
他知道自己已经很接近出口了,但前方似乎还蒙着一点阴翳,他几乎要陷入踯躅时,一柄剑划开了迷障,叶鸢立于光芒大盛之处,探身紧紧握住他的手,将他拉出了冥想境。
“云不期!”
在少年脱出冥想境时,龙冢瞬间化为灰烬,两人失去立足点,被海水推入深渊。
为了防止被海波挤散,云不期下意识地想将对方护在怀中,却不料叶鸢也有相同的念头,竟先一步揽住他的腰肢,将他抱了满怀。
叶鸢抬起脸,迫不及待地说道:“我知道了,小云,青色的龙把她看到的真相都告诉我了。”
她没有意识到自己又在不经意间唐突了美少年,而被她搂着的美少年本人虽然有些赧然,但一触及她的眼神就忘了方才微微的尴尬,无处安放的手自然地落在对方肩头,等待着后文。
“祂原本就是外来者,为了私欲将所谓的规则强加于此间,我们必须想办法将其剥离——这听起来有些费解,我之后再向你解释。”叶鸢望向自己握剑的手,“小云,接纳了青龙的记忆之后,我好像与之前有些不同了。我的冥想境变得更加辽阔,连我也不知道边界延展到了哪里……还有我的剑,我的剑也变得和之前不一样了。”
叶鸢凭借青龙的眼睛见证了发生在星海一角的毁灭和崛起,视野陡然被拔高到了更高的维度,尽管此刻又回到“人”的视角中,她对世界的认知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这是来自青龙——另一位天目宿主的礼物,叶鸢的神魂在直面过天道后被锻打到前所未有的强韧程度,随之发生变化的是她的冥想境、她的道,还有她的剑。
她现在似乎可以使出超越以往所有的最强一剑。
但什么才是最强的一剑呢?
浮现在叶鸢脑海中的是那名她所见所知、天上地下最好的剑修。
颜思昭。
她见过颜思昭的许多剑,但说到最令她无法忘怀的,还是在荒海之上,剑君破碎虚空、从东明山瞬息而至的一剑。
叶鸢闭上眼,仅仅是一个刹那,这一剑已无数次地在她面前闪烁,被她拆解,揉碎,最后尽数吞噬,化为自己的一部分。
她的剑尖分开了海。
这并非一种形容。
随着叶鸢的一剑,奇异的景象出现在云不期面前。汹涌的浪涛被从中截断,在幽深的断面中,他竟然隐约看见了熟悉的寒月与飞雪。
叶鸢揽着少年向前一步,明明只是方寸之差,却仿佛有千山万水迎面扑来。云不期忍不住回头,用视线去追从肩侧飞越而去的漫漫光景,但他们跨过的空间裂隙很快消融于叶鸢的剑气之中,两人已站在东明山的霜天之下。
经过此刻,叶鸢的剑已真正脱去形体与凭依的桎梏,抵达随意而动的境界。
在叶鸢看来,她的剑意不过是如往常一样跟随着她的道心来到了一处新天地,仿佛聚流的江河顺势而下般自然而然,因此这件事并没有在她心中掀起多少波澜,她所关注的是另一件事。
她现在站立的地方是朝宁山,这里看上去和最初的那一处世外桃源没有差别,再没有混乱破碎的样子。
此外,山中正有一个人在等待她。
怀中少年剑修的声音拉回了叶鸢的注意力:“放下我吧。”
叶鸢才发觉自己当下的姿势有轻薄之嫌,连忙松了手,云不期退开半步,面色如常地理了理衣冠。
“那么,我先去向门主回报……”
“小云,我有话要问你。”叶鸢将他叫住,“依你之见,此刻的我与剑君一战,谁更有可能胜出?”
“我不能断言。”云不期回答道,“我已有一段时日未见师尊的剑,不知如今到了何等境界。”
叶鸢笑答说的也是,便与少年分别,独自走向朝宁山中。
云不期前行几步,终究还是忍不住回首,他几乎想出声将那人叫住,但她的背影没有丝毫踌躇,很快消失在林影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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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鸢穿过外缘的雪松林,接着走进一片桃林,在深入朝宁山的这段短暂路程之中,她的记忆也在层层剥落,那些与欺骗和离别有关的往事背后,曾经明亮而绚烂的光景渐渐显露出来……最后,叶鸢来到一处开阔之地,她望见前方有一株火红的凤凰木,树下立着一个白衣的男子。
那人的容颜皎然如昔,白衣更是不染纤尘,但叶鸢却莫名觉得他仿佛已经在那里等待了很久,以至于风霜满身,再不能拭去。
于是叶鸢远远地便高声喊了起来:“颜思昭,颜思昭!”
她一点儿也没有担心破坏了身旁的这些安谧景致,呼唤对方的声音十分清脆响亮,震得鸟飞出了叶丛,震得蛙跳进了塘窝,而即使如此,那人也好久才愿意转过头,投来淡淡的一瞥,但叶鸢不必他做出更多情态就读懂了他的意思。
“我也不是不能走到你身旁再唤你。”叶鸢对他笑道,“但我怕等我走到那树下去,你已经因为等得太久,被深埋在雪堆之中了。”
那人没有回答,只是等叶鸢走到自己身边来,然后只相视一眼,他便转过身,走向身后的庭院。
叶鸢跟在剑君身后,观察着与记忆中别无二致的景物。
颜思昭似乎当真比她自己还要了解朝宁山的一切,叶鸢一时竟然找不出朝宁山有哪一处和当年不同,但越是如此,她看得越是仔细,非要找出一点剑君的错处不可……
“这不就被我挑出骨头了么?”走到庭院小径中的叶鸢忽而止住脚步,指着园中的郁郁葱葱得意道,“我的园中可不止有些萝卜藤瓜,我种了不少仙草呢,可这里竟一株也没有看到。”
“你的仙草从未活过三旬。”颜思昭却说,“若不违时礼,朝宁山确无仙草。”
“不可能!”叶鸢争辩道,“我从前种过赤练草,那草叶茸茸一簇,向来都长得很好!”
“……”颜思昭继续说道,“你不曾发觉那赤练草许多年都未能长成吗?”
叶鸢瞪大了眼睛:“赤练草不是一辈子就只能长那丁点高——”
颜思昭只是看她,没人再反驳她的话,但是叶鸢的声音依然渐渐小了下去。
赤练草并非只能长得丁点高,也许它长成之后也能开枝散叶,爬满整个园子的,只是叶鸢老是把它养死。
总养总死,总死总养,仿佛荷塘里养的鲫鱼,叶鸢想起来了便捉一条炖汤,下山去集市时又带回一尾,看去荷塘里永远是那么些鱼,殊不知住客早已换过几轮。
但荷塘里鲫鱼的来来去去叶鸢是知道的,赤练草却不在她的料想之中,于是能如此持之以恒而小心翼翼地逆时而行、在庭院中勉强着这一份生机的自然只能是朝宁山的另一个主人。
叶鸢的自得一下子被戳破,像鸟儿才展翅欲飞就被打湿了羽毛,不禁流露出一点点丧气:“你早和我说不就好了,平白令不知多少赤练草遭我毒手。”
她闷闷走了几步,仍觉得心中有气未平,又说道:“我总也想不到像你这样的人还会做这样别扭的事……”
颜思昭说:“与你有关时,我便不像自己了。”
叶鸢听见这句话,心中泛起一阵奇异的潮涌,但这触动没能在她胸腔中找到归处,只略略一拨动她的心弦,就无可奈何地褪去了。
“你这样做,是想让我高兴对不对?”她看着对方点头,然后又说道,“以后别这样了,其实只要下山给我买几块点心,我就会很高兴的。”
她一面向小径尽头的小屋走去,一面说道:“思昭,这次我知晓的事情更多些,又反思了许久当年的做法……我知道我做错了,我们大约都有错处,好像不知从何时起,我们就不再对彼此诉说心中所想了。”
两人此时来到了小屋的门扉前,颜思昭本以为叶鸢会顺手将门推开,不想她却忽然转过身来,用那双明亮的眼眸捉住了自己。
叶鸢说:“所以我不愿再犯这样的错了,思昭,我要把我所想的事都说与你听。”
“思昭,我很喜欢现在的朝宁山,我知道你一定费了很大的工夫才把它恢复原状,我心中很高兴,也很感激你。”
“思昭,你现在没有剑了,虽然有没有剑都无损你的剑意,这世间恐怕也已没有剑能够配得上你,但我会为你锻一把新剑,你知道我其实不算精于此道,但我保证这一定是我所能锻出的最好的剑。”
“思昭……”
她的目光和声音令颜思昭产生了某种熟悉的晕眩感,在这个瞬间,朝宁山才真正地复活,颜思昭心中被冰封已久而深可见骨的伤口再一次随心脏跳动产生痛楚,但这同时也是血肉新生的预兆。
颜思昭说不清现在的自己在想什么,也许他什么都无心去想,那些被他长久地攥在手中的残酷画面第一次开始淡去,他不再需要那些碎片在自己的躯体上刻下印记来捱过永无止境的冬日,因为他所等待的人就在咫尺,即将揭开阻隔在两人之间的最后一块坚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