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吵吵闹闹着走到鹿阁深处,外客少至的小院子里,九阁脱得开身的几位姑娘已经都来了,其中被围绕的是一名极清丽的女子,穿着气度也格外不同。
【中间那位是季蘅。就是弱柳扶风,簪白梅的那个超级大美人,你看她哭的样子,是不是我见犹怜……】叶鸢忽然担心起来,【但你可千万不能因为人家好看就下不去手哇。】
【……】
云不期说。
【你要如何验证她是人面狐。】
叶鸢没有回答,她直接穿过人群挤向了正在对着烟芍的花牌哭诵悼文的第九白鹿阁头牌美人季蘅。
“……呜呼!往事填膺,思之凄切,如影历历,逼取便逝。①”季蘅瞥见了挤到自己身边来的叶鸢,含泪将她向以“芍药”为牌名的花牌推了推,“你来了,鸢妹妹,快去给烟芍上柱香,送她归去吧。”
叶鸢走上前,在供奉着芍药花牌的香炉前燃了一炷香。
“我们仿佛昨日才见过,但要我仔细回想起来,却不能确定最后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了。”
小龙透过纱袖望见她的侧脸,看到笑意已从那副适合微笑的眉眼上褪尽,叶鸢淡淡蹙着眉,唇线微抿,显现出一种奇异的、不符合年龄与身份的温柔悲悯。
“世事蹉跎,浮生皆苦,此番一去,黄泉路上莫回首。”
她正要鞠礼,却在那块写着“芍药”的花牌前顿了一下。
“你生于斯,亡于斯,归骨于此。”叶鸢低声说,“这块牌上却连你的名字都没有,不好。”
她摘下小钗,藏身她袖中的小龙忽而惊掠了一道剑意。
剑意之庞然,虽然只有短短一瞬,却让它血液奔涌,鳞爪怒张。
在这一瞬过后,叶鸢轻轻将小钗插回发间,周围低泣的姐妹们都没有看清什么,而芍药花牌上多了几枚小篆刻字。
“李烟芍”。
一只柔若无骨的手搭上叶鸢的肩膀,她转过头,正对季蘅花树堆雪般的美人脸孔,那双眼睛仍然哀哀戚戚,看上去没有半分破绽。
“鸢妹妹有心了,下一个便让阿莼来吧。”
“还没完呢。”叶鸢缓声说道,“我还有件东西要送给烟芍,好让她安心上路。”
季蘅的眼睛疑惑地眨了眨,落下一滴泪:“你所指的是……?”
“看好了,蘅姐。”
叶鸢微微一笑,从怀中取出一件东西,扔在花牌和香炉前。
那是一截血迹干涸的人面狐爪。
女子们发出惊叫,潮水般慌乱地后退。只有季蘅死死盯着狐爪,呼吸越来越粗重,表情越来越狰狞,目眦尽裂,贝齿咬得咯咯作响,终于连美人皮囊都不再维持得住,嘶吼一声显出原形,蹿到树间,憎恨地向叶鸢飞身扑来。
叶鸢依然一动不动,平静地注视着暴怒的人面狐,而这阵狂卷而来的猩风甚至来不及碰到她的衣角,一条黑色蛟龙从少女的袖中飞出,在空中化作执剑的俊美少年。
几乎无人看清那一击,只见在少年落地之时,魔物也已跪倒,身首分离。
没有一声哭嚎,没有多溅一滴血,这一剑举重若轻得宛如风刃破开一片树叶。
在魔物的尸首重重倒地的刹那,被暂且震慑住的混乱才倏尔涌来,跑动声,尖叫声和哭声交织成一片。在这喧闹中,叶鸢走到季蘅身边,脱下外裳,盖住这位女子已经变得支离破碎,因而让人再也想不起曾经的一颦一笑是多么美丽的残体,又从季蘅腰上解下花牌,放在了香炉后,和烟芍的挨在一起。
季蘅,桑洲宛城人士,十二岁时因宛城受屠之变故,带着妹妹季莼逃难至南昼,十八岁时成为了第九阁位列第一的美人,以其清丽哀婉,被赐花牌白梅。
叶鸢在香炉前重上一炷香,将狐爪摆正。
“呜呼!往事填膺,思之凄切,如影历历,逼取便逝。”
她再次诵起这段悼词,然后吹落了香灰,温柔地拂掌将花牌轻轻扣倒,仿佛阖上亡者的双眼。
“仇已报,这便安心入轮回吧。”
第6章 遗闻佚事 今天给大家讲一段剑君杀妻证……
白鹿美人,人面狐,还有无霄门剑修的故事很快风靡全城,成为了修士和白鹿女都津津乐道的话题。
“……红楼演义,完!”
惊堂木刚落,总算说完了最后一回的叶鸢还来不及舒一口气,台下又嘈切起来。
台下有一名常来的修士先嚷道:“这几日处处都在说人面狐的事,此事既然发生在你第九阁里,你又亲眼目睹过,不如现在来说与我们听听吧!”
此话一出,附和者甚众。叶鸢环顾茶堂,发现今天确实坐得特别满,九阁中的人远比往常多,想必都是听说了人面狐的事前来凑热闹的。
在这众意难违的局面里,叶鸢依然摇了摇头:“我不便说。九阁确有两位姐妹因人面狐事件而丧命,我心中悲惧交加,定然说不好。”
那名起头的修士面露尴尬,不再作声,但对两名小小白鹿女的性命毫不为意的修士大有人在,在抱怨声又起时,葛仲兰托起一盏茶,对左右随从招呼道。
“把这些不知情识趣的东西扔出去。”他垂着眼帘,慢慢地撇去茶沫,“真晦气,总有些腌臜物搅了本阁主的好兴致。”
旁人看不出葛仲兰的修为,但他的一名随从马上就要突破至元婴境界倒是不少人都分辨得出的,那些咄咄逼人的货色果然一下就闭了嘴。
“既然如此,我来说一段别的。”在微妙的低落气氛中,叶鸢笑了笑,把惊堂木高高抛起,又以另一掌托住,轻巧地耍了个花样,果然将注意力再次吸引了过来,“就讲一段人人爱听的‘剑君斩应龙’吧。”
差不多在五百年前,天梯摧折,魔龙降世,山峦崩塌,洪水倒灌,邪祟肆虐,灾难几乎摧毁三海五洲。无霄剑君颜思昭,越万里层云,孤剑屠龙,终结了这场人间浩劫。
那是真正的绝世一剑。
无论身在何处,于浩劫中苟延残喘的每一个人都亲眼目睹了那一剑撕裂长空的情形,魔龙的尸身坠入大荒海,血雨下了整整一月,然后天穹弥合,五洲重归清平。
五百年,已经足够人间更迭许多代,即使对于修士来说也是一段足够漫长的时间,当年的劫难渐渐成为了传奇,被人们以各种方式提起,单是话本就改出了上百版,而无一例外地,人人都在传颂无霄剑君和他旷古绝今的一剑。
叶鸢清了清嗓子,按照常规流程起了个头:“五百年前,天梯摧折……”
“这段不必说了。”兰阁主用扇沿敲了敲上好羊脂玉的杯壁,“在座的恐怕都听了成百上千回,俗套。”
“那我从剑君出山诛邪说起?”
下面纷纷说道:“等闲邪祟魔物奈何不了剑君,这段也没意思。”
叶鸢无辜地眨了眨眼睛:“那你们要听什么?”
兰阁主又出了主意:“从剑君证道一节开始讲吧。”
证道一节,说的是无霄剑君为了屠龙救世,亲手杀死道侣以斩断尘缘、荡尽心魔,最后得证大道的故事。
“好,便从这一段说起。”
叶鸢轻声说道。
的确,恐怕这世上再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当时的情形,种种细节仿佛深深渗透进了她的记忆中,顽固地兀自鲜明着——那一日东明山的雪仍白得无暇,暴雨被结界隔绝在外,他们的木屋安静地伫立在茫茫洁白中,仿佛是一处被灾难遗忘的小小庇护所。
一切本都是温和安宁的,直到颜思昭的剑刺穿了叶鸢的心脏,叶鸢痛极了,但她看着自己的血落在雪地上,觉得真像一朵红梅。
要是早在屋旁栽了梅树就好了。她想,那么,或许今日已经开花了,她也就可以——
叶鸢不再去想那时的事了。
她仿佛还是故事中的人,却早已不是故事中的人,现在她不是剑尊年少相识,许诺白头的道侣。
只是南昼城里一个说书的白鹿女罢了。
“世人皆以为。”她斜提起惊堂木,声音清亮,“无霄剑君所修是无情道,他之所以取道侣心头血,是为了使大道圆满,以贯通极致剑境。”
下面有人奇道:“这是百年来公认的事,难道还有别的说法?”
“正是。”叶鸢嘴角一勾,“无霄剑君修的并不是无情道。”
台下的听众自然不会相信一个说书女的胡言乱语,但作为一个老套的话本故事来说,这倒是个罕见的新解。
“既然修的不是无情道,那他杀妻所证的又是什么道?”
“不为证道,是为了铸剑。”
“铸剑?”兰阁主反问,“剑君用以屠龙的是他从不离身的那柄‘却邪’,这剑当时铸成已久,他何必再铸剑?”
“据说剑君不用却邪之外的剑,自然不可能去铸新剑。”叶鸢说,“但却邪本来就是一件未铸成之剑。”
“早在屠龙之前,剑君就已在仙门大比上一举夺魁,摘得‘剑君’之名,那时修真界就已公认却邪是当世第一神兵,你怎能说它是未铸成之剑?”
叶鸢忍不住笑出声来:“那是因为当年剑君年纪尚轻,却连克数名元婴剑修,要是不从武器上给自己找找补,也未免让那些资深修士太挂不住脸面……任你们信不信,那剑在真正铸成之前就是极其平常的一把兵器,但就是有人不愿承认以剑君之绝伦天资,提块凡铁都能大杀四方罢了。”
“你这话还有破绽。”起初那位想听人面狐事件的修士已经完全沉浸在了这场野史论辩中,又出言反驳道,“如果真是一把凡铁,那剑君何必唯独钟情于它呢?”
话音刚落,他满意地看到这牙尖嘴利胡搅蛮缠的小姑娘终于安静下来,久久未能应答。
“……自然是因为。”
叶鸢手中的惊堂木沉舸般缓缓落下,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
“却邪是他的妻子所铸,也是他的妻子所赠。”
他又是个冥顽不灵的死脑筋,从那日起,再也不肯用其他的剑。
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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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鸢已经有两日没有找到季莼,在四处搜寻不到以后,她只得出发前往最后一个可能的场所,那是独立于十二座鹿阁之外,整座南昼的白鹿女接受教习的地方,升云堂。
升云堂在南昼东北角,与城中的营业场所相隔开,是面向白鹿女们的修真引气基础课和双修之术提高班的补习基地,从演习场到闭关室的各类基础设施一应俱全,因此女孩们来接受调练时逗留好几日的情况并不罕见。
但与此同时,这里也有严格的门禁措施,不仅禁止外人踏足此处,就连身为白鹿女的叶鸢也是不被允许进入的,这是因为郦嬷嬷经过反复观察和尝试后终于大失所望地认定她并不具有最基本的修仙资质,这样一来,叶鸢通往白鹿女职称体系顶端“白鹿花神”的上升渠道就被宣告彻底断绝,升云堂也永久地对她关闭了大门。
不过这样对叶鸢来说省去了很多麻烦,如果不是为了确认季莼的情况,她自己也是不怎么想再踏足此地的。
她匆匆地走出九阁,用长篙勾来泊在柳树下的一条青竹排,熟稔地调转船头。竹排悠悠摇动起来时,叶鸢忽然感受到了一道破空而来的锐意,但在剑气的凉意几乎擦过她的脸颊时,她的眼睛甚至都没有多眨一下,只是顺着剑意的去向转过了脸,然后叶鸢在柳丛后看见了一封被竹枝钉在墙上的信笺。
叶鸢不用猜都知道这是谁的手笔,她先四下望了望,却并没有看见小道长的身影,于是收篙向柳墙靠去,从墙上拔下竹枝,展开了信笺。
素净的信纸上是很有云不期风格的寥寥几个字。
——何时来取剑。
叶鸢眼睛弯弯地笑起来。
真不知道东明山如何养出了这样脾性的孩子,但她又不禁觉得这很是东明山会养出的孩子。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①
云不期实在是很适合做剑客。
叶鸢转念又想,说起来他的剑君师父也是少年天才。
她回忆起下山历练,第一次见到颜思昭时的情形,发现师徒两人除了都看上去冷冰冰的,其实并不怎么像。
颜思昭的冷是会让人望而生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