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巽门人中似有不赞同者,但那为首的女修以目光一一扫过这些弟子的面孔,骚动渐渐平息下去,此时,那女修才再对陆松之开口:“但我也只能替你求见,你能否得见门主,又能否得知你欲知之事,全看门主决定。”
闻言,陆松之终于稍稍松了一口气,拜谢道:“自当如此。”
得到承诺后,陆松之随青巽门人行向凝澜仙子所在的玉宫,走在一群青巽弟子之中,他才后知后觉原来青巽派只有女子……这并不是说他过去不知道青巽只收女弟子,只是此时被女修们团团包围,这种感觉忽然无比鲜明起来。
更不用说青巽的弟子大多是些海岛女孩儿,一个个四肢修长,肌骨匀亭,被海上的充沛阳光钟情过的蜜色肌肤光洁柔软,却没有一个看上去娇嫩文弱,陆松之走在其中,恍惚间仿佛身处狩猎归来的豹群之中,自己自然是被这些美丽母豹猎回巢穴的兔崽子……
他们绕过几座亭台楼阁,玉宫忽而展现在陆松之面前,他打了个激灵,连忙集中精神,向玉宫走去。
他们中为首的女修先行走上玉阶,对守卫弟子低声说了几句话,守卫弟子颔首,转身入内通报,不到半柱香的时间,守卫弟子又从玉宫内走出,示意陆松之已可以入内拜访。
陆松之走上玉阶,进入宫中,他心中不停想着见到凝澜仙子后要如何举止,如何询问,渐渐有些紧张起来,直到他在一间华室外遇见了让他大吃一惊的两个人。
其中一个是在南昼中见过几面的小姑娘季莼。
“你是——你怎么在这里?”
“这……说来话长,但我如今拜在青巽门下。”季莼见到他也很意外,“你怎么来了,是有了叶鸢的消息了么?”
“还没有,我不过是来见凝澜仙子。”陆松之定了定神,又问另一个人,“那么你呢,裴师兄,你说有要事处理,为何现下会在此处?”
“正与那件要事有关。”裴嘉玉说,“百里掌门已至洛书岛,此刻正在门内与凝澜仙子商议秘境之事。”
陆松之震惊道:“我半日前才向掌门师祖回书,怎么这就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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凝澜仙子对百里淳说道:“尊下的动作倒是不慢。”
“无霄弟子出行前,门中都会为他们点一盏魂灯。”百里淳说,“我见弟子的魂灯不稳,便马不停蹄地赶过来了。”
“哪个弟子如此受你偏爱,竟丢下一座山门不管,亲自来洛书岛一趟。”凝澜仙子挑了挑眉,“颜思昭门下那个?”
“正是。”百里淳一面回答,一面摸了摸袖中从半路截到的木鹤身上取下的、陆松之写的信,“不过我总归是要来一趟的。”
“我知道你要问秘境和你家弟子之事,就不与你兜圈子了。”她说,“入境前我在赴会的每个修士身上都系了海灵珠,危急时刻,海灵珠会自行碎裂,将修士带回洛书岛来……而现在只有那二人身上的海灵珠没有把人带回,我原想可以藉由海灵珠残片感应他们所在之处,不料连这感应也失掉了。”
“两人?”百里淳忽然问道,“除了我家弟子,还有一位是什么人?”
“另一人是个微门修士,也许恰巧两人同行罢。”凝澜仙子不着痕迹地撇开了这个话题,“有心情关心这些,想来那小子尚且无恙?”
“他的魂火只是稍有动摇,之后便稳定下来,甚至有愈发旺盛之势,我便知道他性命无虞。”百里淳说,“另一个我就不得而知了,但如果那人与不期在一起,那应当也……”
“没事就好。”凝澜仙子打断了他,“再说秘境异变——原本我用莲花池镜观测秘境内情形,但不知为何,镜中影像忽而受到干扰,后来更是完全无法传影,我派出弟子探查,却发现……”
她顿了顿:“却发现秘境已不在原处。”
“不在原处?”百里淳笑道,“秘境还能长腿跑了不成?”
凝澜仙子却说:“也许正是如此。”
百里敛去笑意,露出忖度之色。
“这正是这座秘境的奇异之处。”凝澜仙子继续道,“你们可曾想过,我青巽在洛书岛立派数百上千年,早在开灵脉时已将近海探遍,更屡次潜往荒海深处,为何这时才发现这座秘境?”
“你的意思是,它是忽然出现的?”
“没错。”她说,“此外,我通查秘境一层,竟没有发现半个咒符。”
“或许阵盘设在秘境更深处?”
“这样确实才更符合常理……”凝澜仙子摇了摇头,“可我探查一层,是因为只得见一层,秘境仍有更深层不过是我的推测——我说过,一层没有咒符,自然也找不见进入另一处空间的入口。”
“无论如何,不管是什么秘境,能在水中移行,且不被海渊所毁,必定离不开灵气和术法。”百里淳说,“总之,找到小子们和秘境的下落才是当务之急。”
“的确如此。”凝澜仙子看向对方,“据说你在卜筮之术上深得元临真人真传,既然来了,正好请你算上一卦。”
百里淳颔首,一边摆起卦盘,一边随口说道:“真正深得我师尊真传的另有其人,我师弟才是……”
他的话在这里顿住,百里淳的广袖拂过卦面,卦象顿时清晰起来,他低头望了一眼,笑道:“幸而当下尚且也算够用。”
百里淳将卜出的大致方位告知凝澜仙子,凝澜仙子想了一想,心中有了大概:“此处接近东南海渊,距离洛书岛甚远。”
百里淳正要再问,凝澜仙子已站起身来,她取出一只小巧的角笛,在窗边吹响。
那角笛的声音宛如海鸟清啭,顿时传出很远,凝澜仙子接着眺望向远处海滨,不过少时,平静的地平线处忽然掀起波澜,巨大的海蛇翻出水面,碧青色鳞片在余晖中闪烁着亮光,羽翥海蛇随即又坠入海中,高高溅起浪花。
凝澜仙子微微一笑,转过脸来对百里说话:“我已遣我家曼曼去寻了,至多两日,一定会有消息。”
百里淳想:原来凝澜仙子豢养的羽翥海蛇叫曼曼,听上去仿佛是个小姑娘。
百里淳说:“有劳凝澜仙子。”
直到此时,他才第一次拿起面前的玉杯,百里淳本以为杯中的茶大概已经凉透了,入口时才发觉杯中并非茶水,而是丝滑清甜的椰浆,便顺嘴问道:“这就是阿鸢提过的冰镇琼乳么?”
凝澜仙子的动作微微一滞,随后侧过脸问他:“叶鸢对你们提过?”
“说过不少次。”百里流露出怀念的神色,“阿鸢很喜欢洛书岛,因此尽管今日是我初至洛书,却莫名有些触景生情之感。”
凝澜仙子微微垂首,敛去目光,百里看不清她的神情,只当她被勾起伤情,再细想下去,百里淳自己也不由得心怀悲戚,只得强迫自己不再想天人永隔的师妹,集中到眼前的情形中来:“这两日之间,想必另外几位门主也会陆续赶到了。”
凝澜仙子抬起脸来,那张美丽的面孔上已看不见哀色。
“仙门大比多久没有这么热闹了?恐怕有五六百年了吧。”只听她轻笑道,“遥想剑君折桂时……仿佛还是昨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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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东南海渊,叶鸢抱着新得的宝剑站在龙冢出口,忽然想到自己好像缺了一把剑鞘。
她今世转生成南昼城白鹿女,长期以来毫无升职动力,以至于领的始终是最低底薪,好不容易通过说书副业攒下的存款也大多花在了置办飞行宝器和路费上,而这一套背井离乡装备则被她慷慨地转手送给了季莼。
所以,此时此地,叶鸢忽然意识到自己好像是个一贫如洗的穷光蛋。
叶鸢摸了摸自己空空的百宝袋,又看了看手中一望便知绝非凡品的龙骨剑,不禁生出了些许穷小子高攀大家闺秀的惭愧自责之意。
接着,她开始解起腰带。
无怪叶鸢自比穷小子,如果这里有一位大家闺秀,也只会是终于看不下去的云不期。
他出声道:“叶鸢。”
叶鸢看了一眼他捉住自己腕子的手,又看了一眼他刻意避开的目光和困惑中带着微赧的神情,恍然大悟道:“不是你想的那样的。”
她对云不期解释道:“你看,取剑时,我们的珠子丢在海中了,现在只能游回洛书岛去……但我没有剑鞘,又不能抱着剑泅水,于是我便想,不如将剑系在腰带上……”
“现在我们身处远离洛书岛的东南海渊。”云不期镇定下来,若无其事地松开手,“不必游回去,也游不回去。”
“这么远?”叶鸢先是吓了一跳,很快开动脑筋想起办法来,“那我们先就近上岸,然后想办法给山门回书……”
云不期却忽然说道:“你不问我,为何我们在此处么?”
“……我大概能猜到。”叶鸢回答,“你不想让龙冢暴露在那些仙门的目光下,是吗?”
她认真地对他承诺:“如果有人问我,我只说我们被卷进了异变中,至于秘境的位置,我必定只字不提。”
“无妨。就算他们知道方位,也不会再见到这座龙冢了。”
话语间,云不期从出口轻巧地跃入海中,回身向叶鸢伸出手。叶鸢单手抱剑,学着他向外一跳,海水温柔地裹住她的身躯,叶鸢也触及了那少年的掌心。
海波将两人向外推去,叶鸢再回首时,果然只见海渊,龙冢已消失不见了。
叶鸢转过脸,指指怀中的剑,然后指向上方海面,云不期读懂了她的意思,却对她摇了摇头。
她才面露不解,少年剑修忽而放开了她,缓缓向海渊深处下沉,叶鸢下意识地想去拉他,又在对上他的双眼时收回了手。她望着云不期渐渐被漆黑的海水吞没,忍不住向暗处探了探脑袋。
就在这片刻之间,黑暗中倏尔浮现一双金色的璀璨龙目,紧接着,海水受到震慑般战栗起来,一条黑龙越过波涛,自渊底而来。
黑龙的到来使得这片海渊陷入巨震,叶鸢几乎被激荡的海浪拍走时,忽然有什么缠住了她的腰,缀着金色鳞片的龙尾将她连人带剑卷到怀中,叶鸢睁开眼,正对上那对清透的龙瞳,然后,她听见年轻的应龙对她说道——
【叶鸢,我带你走。】
黑龙将少女放在龙背上,少女则揽着剑,伏在黑龙两角间。
龙尾拍击水面,掀起洁白的海潮,等那片浮沫散去,他们已消失在了海渊之中。
第48章 七杀之相 实不相瞒,这姑娘是我流落在……
近两日来, 洛书岛着实热闹非凡。
清晨时,丹鼎门门主的铜辂才踏虹而落, 到了晌午,渡阳宗宗主的鹿舆又乘风越海,直向玉宫奔去。
待在客栈中的年轻修士们三两相聚,望着天边的云轨,啧啧称奇道:“渡阳宗宗主也到了——他已是第几位了?如今修真界中有名有姓的仙门掌权人大多都聚集于此了罢?”
“如此一来,倒真成了名副其实的仙门大比了。”另一人感叹道,“此情此景,比起当年剑君所见也不遑多让……”
“那倒不至于。”又一人立马说起大实话,打断了这番酌古参今的意兴, “尊者们到洛书岛来不过是为了秘境之事,真正参与论武的还是我们这些弟子, 这可比不上剑君当年——诸君不妨想想, 若你取了符箓宝器上武场, 对面站着位元婴修为、辈分比你师尊还长的尊者……”
他这样一形容, 其他几位也登时心领神会, 纷纷发出感慨唏嘘的声音。
“我能拿稳我的符箓宝器, 不至于两股战战, 和这位尊者稍稍过上一两招, 再被挑出武场去,都算不得丢人。”
“何止不丢人, 简直称得上有两分英雄气概!”这帮修士们笑闹起来, “如果是我, 恐怕得当场抢来笔墨名册,将自己的姓名一笔勾销,假装从未来过这仙门大比了!”
他们谈笑之中, 其中却有一人时不时关注着客栈后堂,似乎生怕错过什么,此时,后堂的帘布忽然被微微掀动,走出位抱着一大摞薄册的小姑娘来,这位修者当即离弦的箭一般蹿了出去,从她怀中抢出一本,再将几枚碎钱塞进她手中。
那小姑娘还是小童的年纪,身形娇小,在人群中很不醒目,但她一走到前堂中,无数修士的目光飞快地锁定在了她身上,紧接着,修士们如潮水般涌向这名小童,抢夺起她怀中的册子,场面顿时兵慌马乱起来。
再说这名小童,虽然梳着双罗,穿着布裙,论灵活干练,竟不逊色于一位掌柜的。鸡飞狗跳之中,她还不忘掂量每位顾客付的银钱是否足量,若有浑水摸鱼之徒,她便劈手夺回那本册子,目光之狠辣,行动之迅疾,连许多修士都比不过。
不到半炷香,一大摞薄册就销售一空,她一面喊着“话本业已售空,诸客下回请早”,一面拨开人群,转回堂后。
堂后站着两人,一位是客栈中说书的女先生,一位是做书生打扮的青衫修士。
那小童兜着碎银跑到女说书人身边,仰起小脸儿,对她烂漫一笑:“婶婶,今日的话本子也卖完了,共二百六十三两七钱,都在这儿。”
说书人摸摸小童的头,小童将包裹一放,便跑去别处玩儿了,那青衫修士笑道:“看来正如我所想,哪怕提价三倍,仍是供不应求。”
“论做生意,自然没有人比你们漱玉阁更擅长。”那女先生不紧不慢地说道,“这笔银钱对我们小小一座客栈确实丰厚不菲,对漱玉阁、对你兰阁主来说,恐怕连九牛一毛都不是,不知你大驾光临,究竟有何用意?”
“灵石自然是多多益善,更何况……”葛仲兰笑了一声,将手中纸扇打开,“更何况,洛书岛很快就要有大热闹可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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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鼎门门主在几位门主中年纪最长,据说壮年时也曾是叱咤一方的霸者,如今岁月已在他身上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与百里淳相坐对弈时,看上去就是个须发皆白、干瘪枯瘦的小老头儿。
百里淳下过自己的一步后,丹鼎门主许久没有再落子,那老儿垂着头,雪白的长髯几乎垂到脚边,他一动不动,唯有唇边微微打卷的胡须尖随着悠长的呼吸一翘一翘,实在很难让人不怀疑他已进入梦乡。
百里淳也不着急,他将玉杯托在手中,似乎在看棋面,又似乎在想棋面之外的事情。
他们各自神游天外,直到丹鼎门主长长吁了一口气,那捧雪白长须被掀动起来,又缓缓落下,他终于拈起一枚棋子,落在一处。
丹鼎门主叹道:“风雨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