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颜双枝听见他叹道:“毕竟这北辰洲上的颜氏,还是太多了些。”
叶鸢眼神一动,与苍舒耳语:“颜飞章不在场,莫非是因为受到暗算了么?”
“大抵就是如此。”苍舒的目光一面面地扫过帘幕,“恐怕在场的‘天衍’都与这件事脱不了干系……北辰只有这么大,能分一杯羹的人自然是越少越好,这些天干地支的确有十足的动机。”
说着,苍舒勾起一个笑容:“你看,小鸟,我早说过,北辰与妖洲没有什么不同。”
戏台上的偶人已演到平山填谷重塑北辰一节,而那年轻男声仍在说话:“‘天衍’今日聚集在此,难道不就是为了这件事吗?既然要褫夺颜飞章的地支名号,自然也要收回他城中的灵脉,要如何处置这几支灵脉,才真正值得斟酌一番……对了,还有你,颜双枝。”
那男子似乎刚刚才察觉到她的存在,轻慢地说道:“既然你将抚仙的灵脉从颜晟手里拿了回来,让我们今日能分的灵脉又添一支,看来这点赏赐确实太轻——这样吧,我将灵丹和灵石的数量翻一倍,都从我的私人财库中出。”
颜双枝的手死死抓紧了长枪,却只是轻声问道:“你们瓜分抚仙郡的灵脉,那抚仙的城人该如何生存下去?”
“在北辰洲,连颜氏都嫌太多了,何况是凡人!”男子大笑起来,“颜双枝!你有闲情逸致关心凡人,不如用那些灵丹灵石好好提升修为,省得到下一届论星大会时,和颜蝉一样被打断灵根——哦,是我疏忽了。”
他满怀恶意地说道:“灵根被毁后只剩百年寿命,下届论星大会到来时,也是颜蝉殒身之日,你要为你姐姐守丧,兴许并不来了呢……”
“论星大会还有五十余年。”
颜双枝握着长枪,向声音传来的那一面帘幕走去,那面帘幕上的家徽曾溅过颜蝉的血,令她恨之入骨,但几十年来,她却只能一直将这愤怒压抑在心中。
“我大可以等到能够亲自手刃你的那一天……”
她的步伐很慢,而每走一步,她眼中的怒意都更加勃然。
“但怀永郡——却无法再等五十年!”
叶鸢第一次见到颜双枝出枪。
这一枪迅猛如电,又重逾千钧,它带起的疾风狂卷起帘幕,坐在帘后的修士起初还容色不改,他正要发动宝器,却不料枪影忽然分作了无数支,他慌忙去防,当即被两道枪刃搠透了手背。
这名修士发出凄厉的惨叫,但枪影仍然不断落下,雨点般刺穿他的手脚,胸腹,不断溅起血花。
“你这般下贱的东西,连提到我姐姐都算是污了她的姓名。”
颜双枝踏进血泊中,居高临下地看着对方涕泗横流的脸,高高地将枪提起。
“颜双枝,我的家系绝不会放过你的!”那名天干修士嚎叫道,“‘天衍’!她在太极殿中犯下重罪!你们竟也坐视不理么——”
不等他说完,颜双枝手中的长枪已经落下。
那修士的话戛然而止。
鲜血汩汩涌出,漫到了帘幕之外。
一时之间,没有人出声,殿内唯有舞台上的唱声格外清晰。
良久,先前的女声轻叹道:“早说了不该让这样的草包位列‘天衍’,看来他家真是气数将尽。”
又有几道新的声音响起。
“要向他家通报么,让他们再推举一名子弟上来?”
“不如先将此位空悬,等到论星大会再一并选出新的两支家系?”
忽然有一人问道:“那收回的灵脉应当如何分配?”
这句话被说出以后,殿内更加嘈杂起来,戏台上赞颂着“诸星齐降北辰洲”,席座上却正为灵脉争夺不休,颜双枝低头看着那天干修士凄惨的死状,心中却渐渐感觉不到快意,反而陡然产生了一种荒谬感。
难道这就是北辰洲么?
这时,最初那名老者的声音响起。
“肃静!”
殿内的嘈乱在这声喝令下顿时消失,老者继续说道:“颜双枝,你挑起内斗,屠戮同族,按照律则,应当处以极刑,此为第一项重罪。”
听见这一句,颜双枝的神情却没有半点变化,但那老者继续说道:“你扰乱太极殿,公然挑衅‘天衍’,应以谋逆论处,此为第二项重罪。”
颜双枝猛地抬起头来,不可置信道:“我一人做事一人当——”
但那名天干修士对颜双枝的声音充耳不闻:“半刻后,重陵塔将降下天罚,株连尔城,以儆效尤。”
穹顶星图中骤然抽出数道锁链,击落颜双枝的长枪,再缠向她的四肢躯体。
戏台上,情节也来到了最高潮处,曲乐声越来越盛。
“天衍嵽嵲驾日光。”②
那偶人一面舞剑,一面唱道。
“青锋三尺耀寒霜。”②
戏台之下,剑影一闪,霜戎剑横锋断水般截断锁链来势。
有人走上前来,光束先映亮了她的剑,然后是她的手、她的肩臂和面容。
“来者何人?”
她回答道:“桑洲,叶鸢。”
“你是怀永郡客卿?”
叶鸢说:“不是。”
那老者又问:“你不报师承山门,是散修?”
叶鸢并不回答这个问题,只是问道:“阁下说重陵塔要对怀永降下天罚,行刑者是重陵神子吗?”
“自然是。”
“他当真愿意替你们行此刑么?”
“代‘天衍’行刑,诛灭谋逆者,本来就是重陵神子之责。”
她说:“也就是说,他并没有告诉你他愿意了。”
那老者提高了音量,顿时声如雷霆:“区区散修,休得置喙我北辰事务!”
“我们并非散修。”苍舒说,“不过是觉得,在座诸位,没有一个配听我山门之名罢了。”
叶鸢看向小师兄,微微一笑:“正是如此。”
老者动怒道:“黄口小儿!!”
星图中降下更多锁链,叶鸢望着穹顶,忽然对苍舒说道:“还有半刻钟——小师兄,我要你助我一臂之力。”
苍舒一顿,侧过脸说道:“你要我送你去重陵塔。”
“是。”叶鸢目光灼灼,“我绝不能让怀永郡毁在今日。”
数十道锁链长蛇般袭向两人,苍舒深深凝视着叶鸢,却找不到一丝犹疑,于是苍舒意识到,这便是此刻,叶鸢心中不可动摇的“道”。
他同时也意识到了,面对叶鸢时,其实他永远只会做出同一种选择。
锁链重重击下的刹那,阵盘结起,无数灵丝闪过,锁链霎时间便化成碎片。
“我的大难果然应在了这里。”苍舒说道,“但是,只要这样做能够令你——”
他隐约窥见的、令人憎恶的命运轮廓,终究还是以这样无可挽回的方式实现了。
在这一瞬间,苍舒在重陵塔的位置落了子,灵丝流淌到叶鸢脚下,将她托起,苍舒抬起头来,望着她离自己远去,灵丝却依然将她送到了穹顶之上。
叶鸢挥出霜戎的第三剑,剑气揉皱了这片星图,穹顶也被撕碎。
她抬起头,从那破洞中望见峰顶,在峰顶外,原来还有一座浮岛,重陵塔就建在那浮岛之上,北辰洲最高远之处。
缩地成寸之术发动,将叶鸢送到浮岛,叶鸢踏入那片云端上的土地,恍惚间仿佛又回到初至北辰,误闯颜思昭的冥想境那时。
她走进塔中,又来到那两扇巨大的白色石门前,但这次不等她触碰,石门已向她敞开,叶鸢发觉有异,倏地收住动作,但石门后的强光已经朝她涌来,很快把她吞没,再等叶鸢睁开眼,她已被这道光攫进了塔心。
塔心仍是书海与浮台,但这幅景象和冥想境中所见似乎有微妙的不同。
叶鸢看向脚下的塔砖,发现这塔砖尚且光洁如新,未曾蒙上岁尘和裂痕,她再抬起头来,神情中不禁浮现诧异。
此时坐在浮台上的,并非颜思昭。
那是一个芒屩布衣的男子,只能从他腰间那把灰扑扑的长剑看出他是一名修士,那修士大喇喇地盘腿坐着,正在浮台上饶有兴致地看着叶鸢。
“阁下是谁?”叶鸢环顾了一圈,又问道,“我为何会在这里。”
“你不是早就知道你为何会来吗?”那修士说,“第一次来重陵塔中时,你在心里想——”
叶鸢接上了他的话:“我在心里想,也许有个前辈见我资质卓然,要借此幻境考验我……啊!”
她恍然大悟道:“我之所以会屡次闯进神子的冥想境,莫非是阁下的安排?”
见到对方含笑颔首,叶鸢进一步大胆猜测:“难道说,阁下就是颜飞章……”
听见叶鸢的话,那修士一愣,随即朗声大笑起来。
“哪有把老子认作儿子的道理?”他笑得东倒西歪,几乎要把自己的剑颠落,“我也姓颜,叫颜阙,但你或许对我的另一个名号更熟悉。”
他收起笑来,缓缓说道:“世人又称我为,鸿轩尊者。”
“前辈是鸿轩尊者?”叶鸢大惊,“那个斩妖除魔,再塑北辰,却家门不幸留下一堆不肖子孙的鸿轩尊者?”
听到前两句,那修士还在微笑点头,到了“不肖子孙”这句,他再次爆笑出声。
“你说的大体上没错,但只有一点不对,我终身未娶,只收了一名弟子,这些天干地支大多是当时随我来北辰的修士后代。”鸿轩尊者叹道,“振古如兹,人心易变。”
“我还有一问。”叶鸢说,“传闻前辈已飞升千年,如今为何会在此处?”
“那时有人见到重陵塔上的九九劫雷,便以为我要飞升,但其实天梯从来不曾为我而开。”鸿轩尊者回答道,“那九九重劫雷,是天道派来杀我,而非渡我。”
叶鸢正想问为什么,却见鸿轩尊者闭上双目,再睁开时,那双眼睛里已经满蕴星辰。
真炁天目。
“原来如此。”叶鸢自语,“你也是天目宿主。”
“我被天道所杀,但借助天目,我将我的一片残魂留在太泽山中。而若问我为何这么做,自然是因为我要在这里等你。”
“等我?”她问,“因为我也是天目宿主么?”
“对,却也不对。”鸿轩尊者说,“我等你,并不是因为你是天目宿主——天目之所以选择了你,反倒是因为你是你。”
鸿轩尊者垂眸看她,两双天目跨越横亘其中的漫长岁月,在此刻遥遥相接。
“听好了,小家伙,这世上的一切都遵循着天道布下的轨迹,唯有我们天目宿主不同。”
“我们位于生门与死门之间,是九进益,是十不满,是远在天道之上的宇外为此间降下的一线生机。”
“除了你所证之道。”那双悲悯之目中映出叶鸢的影子,“这世上再无其他事物能主宰你的命运。”
“……前辈。”叶鸢谨慎地说道,“有几句话,我尚不解其意,能不能请您再深入解释一番其中妙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