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神池上掀起狂浪,满身鳞甲、却只剩下三个头的蛇首怪兽跃上夜空,庞大的身躯几乎完全遮蔽了月色,在花神祭台上投下漆黑的阴影,而少女的躯体则更加显得弱小而不堪一击。
叶鸢仰起头来,不知是在看九婴的混沌蛇眼,还是在看它身后那轮虚假的圆月。
“后面的事就交给你了,小道长。”
在飞越过她身侧的一瞬,云不期答道。
“好。”
这一剑似乎快到极致,又似乎慢到极致。少年手中的剑刃在夜空中落下一道明亮的弧光,宛如拉满了的月弓。
这副画面凝固了一瞬,然后骤然绽开。
九婴的三颗头颅被一齐斩落,它的身躯重重砸进水中,污血飞溅,在花神池上泛起红雾。
但云不期的这一剑所斩杀的不仅是九婴,它所及之处,连夜空都被撕裂,笼罩在南昼上空的幻象终于出现了裂隙。
南昼城中馥郁暧昧的夜风被扯掉了虚伪的脸孔,展露出险恶张狂的一面,云不期击退这些想将他吞噬搅碎的灵气漩涡,从高空向花神池俯冲下去。
但就在这瞬间,异象突然降临在了南昼城中。
城中的一切都被静止了下来。
夜风不再吹拂,水波不再流动,灯台中的烛火不再摇曳,连花神池上,九婴溅起的血珠都停滞在了空中。
少年剑修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却只来得及向天际的月掷出剑,断星静悬在刚刚脱手之处,他的表情停留在了震惊还来不及扩大的时刻。
花神池祭台上,那少女也保持着眺望的姿态,如塑像般伫立在了原地。
被云不期斩破的夜色又合拢起来,玄漪仙子自明月中来,乘着星光所铸的桥落向地面,向祭台上的少女走去。
她以指爪作钩,探向少女的眼眸。
在距离那双眼睛只有咫尺时,玄漪仙子的动作突然停了下来。
这并不是她忽而改变了主意,而是她无论如何都无法再前进一丝一毫。
在这被停止了时间的世界中,叶鸢极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
又一次映照万物之时,那双瞳仁深处倏尔生出一片鸿蒙,鸿蒙之中虚实相推,阴阳爻错,须臾永劫之间,浑元已成太虚,蕴藏无穷星辰。
叶鸢的声音打碎了这片死寂。
“竖子尔敢。”
从指尖开始,玄漪仙子那双居然妄想摘下星辰的手被一寸寸粉碎,她错愕地看着这一切发生,在做出思考之前,身体先一步向后掠去,本能地试图从超出自身认知的事物面前逃离。
在叶鸢睁眼时,空中的断星已颤动起来,此时叶鸢抬起手,断星也终于挣脱了桎梏,落进她手中。
这柄以却邪残片所铸之剑与叶鸢的神魂产生了激烈共鸣,焕发出前所未有的耀眼剑光,而叶鸢那被孱弱肉身所限制的神魂也被剑中心血短暂补全,二者彼此呼应,达成圆满,于是叶鸢知道,这就是应出剑的时刻了。
她的一剑是惊雷,又是长虹,横贯了笼罩着南昼的整片夜空。
这一击是如此广袤而荒旷,落在玄漪仙子眼中,简直粗糙无比,但她想要躲避时,才发现这粗糙不过是因为她的一剑太磅礴,就像江河决堤,远望时犹如天边一道白线,等它奔流到眼前……
才察觉到与之相比,自己竟微渺如斯。
剑光吞没了玄漪仙子的躯体,刹那便将其化作微尘。
紧接着,这一剑彻底摧毁了南昼的结界。
南昼城上方的夜空开始剥落。
天边的明月与星河,也如被搅乱的水中幻影般渐渐破碎。
长风猎猎,叶鸢静静望着那些光辉坠落,粲然而笑。
“原来今夜并没有繁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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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鸢的一剑刺破静止的南昼时,葛仲兰是唯一醒着的人。
那一剑的明亮让人难以直视,但葛仲兰依然不舍移开目光,将其完完整整地烙印在了自己的双眼中。
“好,真好。”
那一剑已逝,而汹涌在他胸中的激荡却还未消失,葛仲兰放声大笑,几乎要流出眼泪。
“真是好剑!”
破碎的银河从九天之上坠进霞水,宛如下起星光的雨。
霞水泛起波澜,推动葛仲兰的画舫。他站在船头,在漫天星雨中缓缓穿行。
葛仲兰取出一张纸,区别于星辉的火光跳跃起来,吞掉了这张叶鸢以血立誓过的契约。
“代价我确实已经收到。”葛仲兰说,“可惜,叶鸢……你再不欠我什么了。”
纸的灰烬与星屑落进霞水中,一同流进南昼的终曲。
第14章 镇魔锁 其实在这一剑后,得证大道的人……
南昼城的时间再次开始流动。
云不期身躯一震,发现本应被投出的那柄剑还握在自己手中,而他察觉到异常的伪月……不,整个结界都已破碎,现在他头顶的是真正的天空。
今夜无月,连星星都稀疏。
无论是玄漪仙子,还是叶鸢,都已消失不见,而花神池上的祭台依然静立,没有足够的痕迹来让云不期推测刚才在这里发生过什么。
但眼前似乎正有另一件事不得不做。
天边有一柄剑飞来,是陆松之御剑来寻他。
“小师叔!”陆松之说,“南昼阵盘已经完全失灵了,现在城中一片混乱……叶姑娘去哪了?没有和你在一起吗?”
“不知。”云不期说,“但既然阵盘已毁,想必她要做的事已经做成了,现在应是我们来完成未履行之责。”
陆松之顺着他的视线俯瞰去,望见花神池已经完全变成了一口魔气森森的黑潭,池水沸腾般翻涌暴涨,一只只长着漆黑的锐爪的魔物正在源源不断地从池中爬出。
“玄漪仙子不止饲育了九婴。”
陆松之喃喃道,“太多了,如果它们闯入城中……!”
的确如他所想,南昼城新鲜的人气让被解放的魔物更加饥肠辘辘,它们向人群聚集的城中蜂拥而去。
在这时,陆松之也明白了应该做什么,他从袖中投出一枚阵盘,阵盘落入花神池,随即张起四面结界,前方的魔物被看不见的罩子阻隔了去路,后面的魔物不知所以,仍在一波波地涌出,兽群彼此撕咬践踏,此起彼伏地发出惨嚎。
“还是太多了,阵盘撑不了很久。”
云不期问道:“最长能够支持多久?”
陆松之实在说不出乐观的答案:“半刻钟。”
“好。”云不期点了点头,“我要解开第三重镇魔锁。”
“小师叔,不可!”这话让陆松之大为震惊,情急之下,口不择言起来,“掌门师祖让我随小师叔来,本就是担心镇魔锁出了什么纰漏——”
“松之。”
陆松之倏尔住了口,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失言。
云不期只是冷静地告诉他:“半刻钟足矣。荡平魔物后,你再将镇魔锁封起,我自回山去领罚。”
陆松之怔怔地望着面前的少年剑修,脑海中浮现了掌门师祖将他带回东明的那一天。
据说百年前,魔龙为剑君所杀后,仍有一缕神魂投入了轮回,不知多少年后,人间降生了一个天生魔血的孩子。
“我在丹铅阁读过,魔血会影响宿体性情,当年那条黑龙也是被魔血侵蚀,才堕为魔龙。”幼时的陆松之问过掌门师祖,“天生魔血的人,还算得上是人么?为什么师祖把他带回山来,而不是索性杀了他呢?”
当时掌门师祖百里淳正埋首山门事务,转过头来看如一只夏蝉般扒在窗外唐突发问的小男孩:“松之,你费尽心思破了我的阵盘来问我这个问题,想必是确实不解多日了,但你为什么不去问你师尊呢,是他不理会你吗?”
“我师尊不是不理会我,他可太理会我了,我去问他这个问题,他恐怕要赶我去扫剑湖的。”陆松之嘿嘿一笑,“还是掌门师祖对我好些,我师尊说这是隔代亲。”
“……我待你师尊分明也是很好的。”
百里淳把小男孩抱进书阁里来,把话拉回正题。
“你问我为什么不杀了他,而是把他带回山门来。”百里淳说,“一方面,这是故人遗愿。”
“哪个故人?什么遗愿?”
“我就知道你要问这个,但不能告诉你。”
“好吧。”陆松之可惜地砸吧砸吧嘴,“那另一个原因是什么?”
“另一个原因是,无霄门已然足够强大。”
百里淳说。
“如果我们尚且弱小,那就只好一剑杀了他,防止他长大了在人间为祸……但无霄有剑君,有琅师妹,有我,还有许许多多像你一样天资聪慧的后辈门人,所以我们实力雄厚,天下少有能与我东明山为敌之人。”
——“松之,既然我们已经如此强大了,那我们就不仅可以杀他,更可以救他。”
“你要救这城中的人。”陆松之问他,“你可知私自解开镇魔锁,你会受到极严苛的处罚,甚至有可能被逐出山门去——即使如此,你也要救吗?”
“是。”
云不期凛然道。
“因为我救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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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鸢走进地宫,这里远离城中,听不见人群的喧闹,反而静得可怕。
她上次是被玄漪仙子的一道风卷进来的,所以现在是她第一次走过地宫的回廊,地宫不像城主的凌霄阁一样华美,只有光秃的青色石板,墙上挂着陈旧的石灯。
不知在这昏暗中走了多久,叶鸢在前方看见一个人影站在暗处,面孔隐没在石灯的阴影下。
但叶鸢还是认出了她。
“季莼。”叶鸢唤了一声她的名字,“你怎么一个人待在这里?”
那女孩从暗处走出来,依然穿着粉裳,灼灼如桃。
“叶鸢。”季莼并不靠近,只是远远地看她,眼中含泪,“我不见之后,你可曾找过我?”
“找过。”叶鸢回答道,“九阁的每一层我都寻过,最后去了升云堂,那里的姑娘告诉我你在寄鹤楼受教习,郦嬷嬷要赐白梅花牌给你。”
季莼似乎回忆起了什么可怕的事,身子微微颤抖:“那都是郦嬷嬷撒的谎,城主骗我来了此处,就一直把我关在这里。她还说……还说要把我给魔物吃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