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又放心不下沈祛机的伤势,两人面面相觑,直到识海不知何时消散,二人再度站在屋中烛火下,一时无言。
见他眸色冷沉,她却一点也不怕,像是吃定了什么一般,笑眯眯地拉着他坐下。
沈祛机一怔。
他方才坦然说出心中所言,自然明白这话说出之后会造成什么后果。
他没错过她听见这话时眼中的错愕。
胸腔闷痛迟迟未散,他本打算说完这些之后就去院中为她准备晚膳,正好也给她留些时间一个人冷静片刻,好好想一想。
她最近明显瘦了一圈,本来就尖的下巴如今更显瘦削,衬得脸只有巴掌大小,眼睛倒显得愈发大了,眼下还有淡淡乌青。单薄如纸的身影更是不盈一握,即便依旧亭亭如芙蕖,清丽昂扬,却正因如此愈t发令人揪心。
思及此,他眸中晦色更深。
他那么精心地将养着,才将她养得匀称了些,不过短短两三日就瘦没了。
沈祛机目光锁在她脸上,周身愈发疏冷,瞧得季姰心中犯嘀咕,心道难不成他又要告诫她不能离开?
她做好准备,屏住呼吸等他开口,就听他淡声道:
“想吃什么?”
季姰:“……”
原来兜兜转转又是这个问题,还就绕不过去了。
她认为话题不应该转得这么快,但神经骤然放松下来后的确有点饿,于是眨了眨眼,犹疑出声:
“糖蒸酥酪?板栗糕?”
沈祛机闻言站起身来,抬脚就要往外走。
季姰连忙拉住他,急声道:“大师兄,我乾坤袋里都备着呢,你无需……”
沈祛机侧目瞧她,又垂眸瞥了眼她拽着他衣袖的手,眸底无悲无喜。
季姰灵光一闪,明了今日种种,再阻拦他只会起反作用,遂变换策略,捂着心口蹙眉,果然见他身形一顿,俯身抬手,就要来摸她的脉象。
她见得逞,顺势拉住他的手晃了晃,语气低落:
“大师兄,你可否陪我待一会儿?”
沈祛机无声瞧她半晌,到底也没否决。
他厌恶自己的卑劣,不知她如此是否是不得已的妥协,可心中却如实泛起可耻的喜悦,让他于即将溺水之际得以喘息一瞬。
只要她依赖他,不离开他,就算是饮鸩止渴亦无妨。
季姰拉着沈祛机坐在椅子上,自己则靠在美人榻上,往旁边一歪,枕着迎枕,歪头瞧着他。
见他又开始打量四周环境,长眉随即微微拧起,她不由得弯了弯眼睛。
沈祛机虽有捉摸不透的一面,但他其实并未改变,在有的方面很好看懂。
他做剑修魁首、首席弟子、代峰主,神君,都无可挑剔。
当大师兄更是如此,恐怕这天上人间,找不出像他这样的一个来。
季姰悄悄想,若不是性别不对,她可以完美地将他放入娘亲这一定义中,不会有丝毫违和。
但她又摇摇头,沈祛机这样的人,考取功名当一个探花郎,行走四方当个江湖侠客,貌似都很好,没有不适合的。
她从未在人身上发现过这么多可能性,越想越多,将那三百六十行混沌地在脑海中过了一遍,抓到哪个就脑补哪个,频频点头。
沈祛机就见榻上的少女视线落在他身上,眼神里充满了……欣慰?
他眉头一挑,从容不迫的神情中罕见地添上困惑,看起来甚至称得上无害。
季姰从跑偏的思绪中抽离出来,一声长叹。
这一突发奇想不需什么缘由,她确也有一瞬间疑惑为何认为沈祛机做什么都很好,甚至可以说无所不能。
不过她很快就想通了,有成神潜质的人,怎么会有力所不逮之处?在人间只会游刃有余。
更何况,沈祛机就是沈祛机,单凭他是他自己就已经很好,于身份本不甚相干。
按理说两人之前的交谈算不上愉快,准确来说是不欢而散。可如今她并未“不欢”,两个人还聚在一处,也没有“散”。
但有些事还要佯装不知,若无其事,多少说不过去。
所以她酝酿片刻,问道:
“大师兄,你修的道究竟为何?”
这一问来得迟了太多,因着她当初对他避之不及,先入为主后就再未探究过。
如今无数好奇心和探知欲交织堆叠于一处,季姰望着他,眼睛发亮。
沈祛机一怔,显然未料到她冷不丁地问起这个,眼睫动了动,淡声道:
“道法自然,心鉴万物。如若一定要给‘道’这一概念予以具体诠释,大抵能称为逍遥道。”
“哦,不是无情道啊。”她故作焕然大悟,语气甚至有惋惜。
沈祛机:“……”
半晌他又开口:“无情之道,并非话本中所指那般狭隘。更何况,若我修的真是那样的无情道,师尊当初也不会提出让你我结道侣契。”
季姰一噎。
这也不能怪她,她当时还以为道侣契只是形式,和凡间结婚嫁娶差不多,走个流程而已,即便修无情道的修士也不会受此阻碍。
看来还是不一样,双方得有正常的情绪和情感。
季姰默默在心中给自己点了根蜡。
话本误人,误会大发了。
沈祛机见她神色变来变去,敏锐地从中察觉出一丝不对劲,眸色一凛,遂道:
“你以为我修的是无情道?”
季姰心虚点头,默默移开视线。
四周顿时安静下来,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一声极轻的冷嗤。
这也不能怪她啊!沈祛机外表温和,实际疏冷,看着像玉,摸到才发现是冰,完美符合无情道的好苗子原则。
“但我已经知道不是了。”
她轻声开口,面上倒没了笑意,认真地看他,目光犹如日晕,几乎有些陌生,似乎要穿透一切,定定地叫他名字:
“沈潋。”
沈祛机倏地抬眸,心头一颤。
除了长辈之外,几乎不会有人如此称呼他,但他除了一瞬的意外,并无其他情绪。
“你为何介意我有心上人?”
闻言,沈祛机的眼睛顿时睁大,瞳仁微微颤抖起来。
他没说话。
“我还知道,你给我的符印是相盈印。”她瞧着他,没什么表情,“不单单是作通行结界的凭证,还可以追踪到我的位置。”
沈祛机的眼中终于出现了错愕,不可置信地瞧着她,眼睛一眨不眨,手猛然嵌进桌角。
她早已知晓他的卑劣。
一开始,他的确未思其他,只觉自己绝不可能再有道侣,即便相盈印具有唯一性,说是什么道侣的象征,可既然能作为多一重保障,护她周全,那么为她刻印也无甚所谓。
反正他只会孑然一身,以后绝不会有道侣。
不过就算如此,也照样违反了门规。沈祛机对自己素来严格,赏罚都不回避,师尊既然不在,他就去禀明了桃吉长老,请他依门规监罚。
桃吉真人得知此事沉默良久,看他的眼神亦带上了几分意味深长。可他并未出言责怪他冲动,只是问他:
“小沈,你确定将来不会后悔?”
他不语,坚定地点头。
“你可知,你为何不悔?”桃吉真人斜倚在桃枝上,问道。
他沉默许久,却是摇头,认真道:“弟子不知。”
桃吉真人闻言未再多说什么,轻叹一声:
“你自行去醒心堂领罚就是,三戒鞭,无需我监看。”
他有些意外地抬头,认真道:
“轻罚于门规不合。”
“呵。”桃吉真人眯了眯眼,似笑非笑,“规矩是人定的,眼下我说了算。而且你既知于门规不合,不照样明知故犯了?又何必现在奉为圭臬?”
他再说不出话,只是厌恶自己不知来由的言行不一。
鞭痕如今已然淡去,当时入骨的痛意也几乎被他忘却。他当时答不上来桃吉真人所问,如今却懂了,也明白桃吉真人所罚为何。
并非是罚他私自为季姰刻印,也并非是因为他回答不上来为何不悔,而是罚他不为她所知。
沈祛机敛了眉目,压下喉头的血气。
或许,他的动心,早在他明白动心为何之前。
何止是她不解其意,他自己都迷惘不知,却好似本能一般地做下种种,不惜罔顾于人前耐心靠礼义伪装的一切。
师尊说这世间对他的束缚太少,于他而言,道德自然算不得其中之一。
可听她而今骤然诘问,他竟然不知如何面对。
“我能问问这些是为什么吗?”季姰歪头瞧着他,好似真的不知,只是想得到一个答案。
得到明确的回答,从此要如何,才能大刀阔斧,而非藕断丝连。
这样,她就可以毫无负担地打算着离开他了吧。
沈祛机阖目。
这一问无异于宣判。
他凝在桌旁,宛若一尊白玉雕像,覆了霜雪。沉默良久,久到季姰以为他不会再说话之时,刚要放弃这一切主动开口,就见他倏地抬眼望了过来,眸中凝着千钧重。
他的眼尾似乎染了红晕,瞳仁前所未有的黑,同那玉白的脸对比鲜明,眼睫极长,动了动,遮住了某些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