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凌淮和尤二丫此遭,算不算死得同穴?
季姰心绪复杂,下意识捏紧一旁沈祛机的衣袖。后者一顿,垂眸瞧她,一眼便知她为何伤怀,并未出言相问,而是反手将她的手笼在手中。
此处位于半山腰,距河不近。
柳条吹拂,山峦叠翠,鸟鸣春涧。
几人抬头望去,天青欲雨。
*
下了山,众人第一时间便赶去祖祠,查看天灯。
如沈祛机所料,将骸骨入土为安之后,怨灵便尽数散去,原本光洁如新的天灯也应声散架,化为废墟。
第二天,几人挨家挨户劝解,总算将村民都聚集到一处,说明大致情况,往后他们无需再进行灯祭,亦无需再日夜赶制绣品。村民们一开始自然不信,但见祖祠和天泽庙的情况之后,疑虑逐渐消弭,千恩万谢。
“今日将大家聚到一起,除了解释说明种种,还有一事需得征询大家意见。”
沈祛机声音沉着,环视四周,“此前因果,诸位不幸卷入其中,饱受苦楚,不愿记得也有情由。倘若诸位想忘记这件事,我等亦能相助。”
“仙长,你的意思是,能让我们大家都将这件事忘了?”
一位年近花甲的老人捋着胡须,诧异问道。
季姰笑了笑,她明白沈祛机对此的考量。不是什么人都有承受巨大苦楚的能力,即便困境已解,心结却不是短时间能消的,保不齐还会t在梦魇中反复煎熬。
百姓何其无辜?不如就一并忘了,也好有新的开始。
“不错。”沈祛机无甚表情,闻言颔首。
此言一出,四周顿时如炸了锅,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起初还囿于往日习惯,声音很小,但逐渐地高昂起来,与此地昔日安静如死截然不同。
谢既不喜欢人群吵闹,眼下又躲不过去,靠在柳树边捏了捏眉心。
日光刺眼夺目,照进他仿若熔金的眸底,他抬头望去,在柳枝掩映间发现了一只蝉,正发出阵阵鸣声,若是平时定然聒噪的很,而今倒淹没在人声中,觉察不出来了。
他一怔。
不知不觉,竟然也要夏天了。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讨论的热火朝天,朝绯玉见缝插针,将最近所见所闻整理在册,谢既靠在树边出神,季姰百无聊赖,思索着灵草改良的进度,没想多久就坐在桌边打起了瞌睡。
沈祛机端坐如初,脸上看不出一点烦躁不耐。见季姰一歪头倒在桌上,立即拿出一只小型软枕,垫在她脑袋下,避免她胳膊压麻或是落枕。而后又抖开一件披风给她盖上,心下才觉妥当。
大约过了半柱香的功夫,议论声渐渐停止。沈祛机这才将视线从熟睡的少女脸上移开,望向来人。
此人形容苍老,发色全白,显然是村中岁数最长的几位之一,若是季姰醒着,就会发现这是那天在祖祠最前方燃香的老人。
老人正要屈膝,被朝绯玉眼疾手快地制止了。沈祛机摇头,站起身来对那老人行了个晚辈礼,两边这才坐下。
“仙长,我们讨论明白了。”
老人坐在木凳上,咳了咳,嗓音沙哑:
“我们觉得,记得也没什么不好。忘了是高兴了,但谁也说不清楚以后怎么样,要是经历过了,以后遇到心里就不会慌得厉害了。”
朝绯玉闻言暗叹,心道这话也不知是乐观还是悲观。
“诸位确定如此?”
沈祛机一默,确认道。
“放心吧,仙长,我们不反悔。”老人摇摇头,“不得已忘了还有的说,主动忘了和逃避差不多,我们想着,来年把地一耕,景变了,大家也就好了。”
谢既本来懒散地靠着树发呆,听见这话,瞳孔骤然放大,不由得瞥向那老人,琥珀眼中既有审视,亦有错愕。
他并不愿意承认,听见那句“主动忘了等同于逃避”之时,竟像一瞬被扼住咽喉,呼吸不能。
可是他并无这种行径,为何会将这毫不关己之言听进去?
心中烦躁更甚,他索性往树上一跃,找一处横长的枝干躺下了,不再关注底下的谈论。
*
此间事处理得当,村民本打算为他们举办筵席,听得修士辟谷,不随意吃食才勉强作罢。季姰对此没有异议,她最近总觉疲累,恨不得睡个三天三夜。
秦府只有锦荷院破败塌陷,并未殃及别处。最后一晚,几人仍聚集在闻花榭廊下亭中,将诸般见闻一一详细讨论。
朝绯玉将她和尤凤莲的谈话大概复述,众人听完皆是一默。
“你们觉得秦夫人的话有几分可信?”朝绯玉道。
“前阵子我下山,确实听说不少鬼魂游荡的传闻。”谢既抱臂,眸底戏谑,“当时还以为是以讹传讹,想不到还真有些说法。”
“若她是魂魄,我们初来之时未探查到妖气,便能说通。”沈祛机眉头未松,语气平淡。
“如此说来,关键在于两点。”季姰托着下巴,瞧向另外三人,“我们下山是因为妖界异动,在此地除了一个柳树精,并未碰到妖族,反而遇见鬼——暂且称为鬼吧。按尤凤莲的话,那么妖族为何要以鬼为食?他们明明也是吸纳天地灵气化形,吞噬魂魄又不是捷径,目的为何?这又是否是普遍行为?”
三人闻言沉思。
“此外,人一死魂魄应入幽冥,或者魂飞魄散。为何近日闹鬼之说频频?鬼虽无实体,但常驻人间必有异端,这一切与妖族是否有关系?我们都不得而知。”
“先停一下,我头都要晕了。”谢既摆摆手,“也就是说妖族不好好修炼,有蚕食魂魄的嫌疑?”
沈祛机不语,眸色冷冽,眉间罕见地萦绕着些许沉郁。
“如今的妖和鬼,与书中所载有很大差别。”朝绯玉作思索状,狭长的眸子微眯,“近千年前,还有鬼族之说。鬼族意图攻陷神界,被众神灭族,从此几乎消散于天地间,再无实体。鬼族源自上古洪荒,并非如今人去世后的魂魄。当时的大妖更是位列神界,像是凤凰、龙族等等,虽非人形,也为神族。”
“那些就太久远了,与我们眼下处境不同。”谢既不以为意。
季姰柳眉微蹙,难得地并未说话。
她心头隐有不安,却找不到来源为何。
明明鬼族早已消散于天地间。
沈祛机察觉她脸色不对,照平日还要苍白许多,不由分说拉过她的手,感受温度。
眼瞧已然入夏,她的手现在却冰凉。
“季姰。”他唤,语气带着不易察觉的冷促。
季姰懵然回神,猛地缩回了手,神色难掩惊恐。
沈祛机见状脸色更冷,手下意识地拢了个空。
“今儿真是奇怪,小师妹怎么心不在焉?”朝绯玉凑过来,打趣道。
季姰勉强勾出个笑来,摇摇头:“许是最近没休息好吧。”
“对哦,你的伤还没好全呢,我差点忘了。”朝绯玉揉了揉眉心,“总之事态未明,需得禀报长老,再看后续。”
“那我们现在联络长老?”谢既见季姰回神,才稍稍放心,问道。
“不妥,还是当面禀报为好。”朝绯玉摇头,“我明早立即回月微宫,告知此事。除此之外我还需回一趟家中,和家父商量对策,妖族如此行事,朝家应对之策说不定得大改。”
“我们还去青柏城吗?”季姰问道。
“你们照常行事便可,我会回来找你们。”朝绯玉负手而立,“今天也晚了,大家先散了吧。”
众人依言离去,她却在亭中又站了许久。
朝家因仙妖之盟困顿几十年,观此端倪,怕是要变天了。
若是仙界诸派听闻此事,不知又会作何反应?
第二日,柳杨坡外。
天蒙蒙亮,几人便已动身。为免惊动村民,谢既使了个障眼法,一路畅通无阻,未有人发现。
季姰一早起来就没见到朝绯玉,她应是后半夜便已离开,三人驾着来时的马车,在清晨薄雾中上了路。
依旧是谢既驾车,他现今懒得挣扎,反正此地距离城中并不远,半日便能到。
即便如此,他还是不死心地问了句:
“我说我们这样有必要吗?柳杨坡都这么大动静了,没必要再藏了吧?”
沈祛机不赞同:“柳杨坡有结界,外界未必能知。”
谢既这下没话了,认命地叹了口气。
季姰上了马车就在睡觉,像是累极了。但是她睡得不安逸,睡着了眉头也未舒展,依旧微蹙,眼珠乱转,并不安稳。
沈祛机见状,干脆在自己膝上铺一层垫子,让季姰枕在他膝头睡。季姰睡相尚可,没有乱动,就是眉头不肯松开,他垂眸,瞳仁乌黑,长睫一动,看不清神色。
少顷,他伸出手指,轻抚少女起了波澜的眉心。
季姰无意识地转动眼珠,睫毛扫过他的手侧,细微的痒。
他低头瞧了许久,直到胸腔传来熟悉的隐痛。
天泽庙外急怒攻心,以灵力强行压制,到底会伤及自身。
树林中与柳树精一战,再次加剧。
思及此,他敛了眉目,眸色冷凝。
他没有同任何人说,斩杀柳树精并不容易。当时季姰之所以能抵挡,是因为对方未出杀招,更像是戏弄。
而他那时失去冷静,不愿思考,还是之后才回过神来。柳树精瞧着平平,实力却远比他认知中的强劲,他竟也费些周折才将其消灭。
当时他不明原因,如今却不免思考,那柳树精是否也如秦夫人一般,吞噬魂魄?
可魂魄连化形之能都没有,真的会有如此助益么?
沈祛机陷入思绪,气场亦难免冷然。怀中人似乎感受到这凛冽,不安地嘤咛一声。
他这才回神,安抚似的拍了拍季姰的背。
不论如何,这两日得让她休息。
他再次将她的手拢在手里,心下有了决断。
【作者有话说】
沈祛机:你有何事瞒我?
季姰:没有啊。(鲤鱼打挺)
沈祛机:……:)
明天一定让小季小沈过节!放松一下!久等啦~[奶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