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他而言,现在才是他人生之始,是这数千载春秋中的第一秋。
季姰在他的怀抱中缓了许久,才终于从千年前的记忆中抽离出来,即便这些记忆极为重要,但到底不是他们此行的根本目的所在,是以两人稍作休整,便径直前往蜉蝣阁。
当初天降流火,发端于昆仑,而封印终成后,鸿蒙依托于天尧山,是以神界遗迹皆保留得算是完整,蜉蝣阁亦称得上幸免于难。
季姰和沈祛机望着直通天穹,望不到顶的无数档案书卷,一时相顾无言。
三界典籍,古今诸事,皆在其中,止于天降流火,未能书尽。
沈祛机看向曾经藏身的数卷书册,几盏玄灯,当年所经,历历在目。
纵使千年前的剑灵不明白他自己为何迟疑,做他本以为多余之事,可如今的沈祛机,又如何看不明白。
即便是如今的他,也曾经历过无数次的自我怀疑,进退两难,才终于在一瞬间得窥明月。比起之前,他亦是幸运的那一个,心意有人体会,有人接纳,而且这个人一直在他身边。
季姰的目光逡巡在四周的书架之上,抬手一指,一卷玉简便飞到了她的手上,她展开一看,正是她当年所刻的星图,完好如初。
她又走到自己的书案前,上面横七竖八地摆着许多东西,吸引她注意的却是一只纸鹤,孤零零地立在书卷边,隐隐能看出其上的“魁首”二字,是谁所留,不言而喻。
她将纸鹤轻轻拿起,沈祛机同样也瞧见了,漆黑的瞳仁动了动,没有说话。
季姰端详了片刻,朝他狡黠一笑。
“我算是知道,你对第一的执着,根源在于何处了,原来只是因为我当初的一句话。”
沈祛机没有否认,闻言颔首。
“为何对于我的看法这么在意?”季姰好奇道,那时候两人并未相识,她也不是什么话语权很重的神仙,可以说得上平平无奇。
“当初认为,这个神仙没有眼光。”沈祛机对上她忽地起了波澜的眉心,勾了勾嘴角,“后来,是要证明,天材地宝此用,并非暴殄天物。”
“如此变化,正因我心。”
沈祛机言辞简单,但已经是难得地剖白心迹,弄得正准备着调侃他的季姰顿时失了应对,不知如何作答,半晌才道:
“好好好,你最有眼光了,不然怎能遇到我这个人美心善的天才女子,这可是沈郎君天大的福气。”
沈祛机莞尔。
季姰打量了一圈四周,思忖半晌,而后道:
“大师兄,我们此来虽有要务在身,但有件事,亦亟待去做。”
沈祛机点头,对她所说之事大致有了判断。
果然,就听她又道:
“蜉蝣阁记载诸事,皆止于天降流火,到如今已过千年。我虽不完全知晓这千年中所历种种,但仍要以如今为限,补全一二,这样蜉蝣阁才算有所延续,未曾断绝。”
“你安心着手便可,我就在一旁。”
季姰朝他一笑,立即坐在案前,指尖轻轻一点,顷刻便有数卷空白案卷从书架飞下,再经她心中默念,化为字符,显现在案卷之上。
她做这些的时候极为专心,几乎又与千年前那个神仙主簿重叠在了一起。如果说她与前世还有何处完全未变,便是如此无疑了。
沈祛机则坐在她身后,从乾坤袋中掏出几样甜点,以备她随时取用。
不远处的少女坐得笔直,饱满的后脑勺对着他,再灵动不过。她似乎没有变化,但沈祛机自苏醒后,便立刻察觉到她的体内出现了灵府,显然是她已经恢复了神身。
他盯着她瞧了一会,黑如鸦羽的长睫垂下,遮住眸底不明的情绪,喉结无意识滚动。
几乎是用尽了浑身的力气,才看看压制住心中肆意蔓延的渴望。
那种渴望不仅来自于他的内心,更混合着一种本能,而这种本能来自于神识,那是道侣之间最为直白亲密,也再正常不过的,意识沉于彼此的灵府,才最是融为一体。
交缠,吞噬,辗转。
但眼下情景,提这个的确不合时宜。是以他好容易从其中脱离出来,几乎是同时,又意识到另外一件事。
当时他向槐安真人提出,要与季姰结为道侣,却未能如愿,而槐安真人提出的缘由是他和季姰并不同源,且昆仑山已是无主之地。
可如今,他和季姰都来自于千年前,而她本身就是昆仑的神仙,那么道侣契一事,是否仍有转机?
思及此,他便再也无法冷静了,放在膝头的手骤然攥紧,踌躇再三,才按捺住心中的波澜,淡声道:
“阿姰。”
“嗯?怎么了?”
前面的少女问声回过头来,瞧着他的眼睛眸光熠熠。
“我们去一趟昆仑,可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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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7章 昭然若揭
季姰怔然一瞬,立即便点头了。
本来,他们探查神界便是为了得到更多有关挽月弓的线索,如今已知前世,范围亦自然不会拘泥于各处仙宫,昆仑山是一定要去的,但不是现在。
蜉蝣阁亟待重建,但也并非眼下最为要紧之事,季姰翻出一些相关的档案和星图放入乾坤袋,心中仍有疑问盘桓。
千年前,百鬼门所在乃是度朔山,而后被北冥帝君强行修改,这才使得鬼族的位置转移到了鸿蒙封印的中心。而今那些当初不成气候的鬼族蛰伏数百年,以妖界为根基,夺舍妖族发展到如今,可以说和仙界,人间皆关系密切,不似那时候远在度朔山一境之内,他们如今,是否还和百鬼门有所感应?
这一点她并不能确定。度朔山乃神界三十六神山中最为阴寒之地,乃是幽冥诞生的依托,虽然有桃林三千里,瞧着生机盎然,却只是镜花水月的表象。是以一直以来,除了北冥帝君,无神仙敢在度朔山久留。
而北冥帝君的神魂,亦是陨落在度朔山。神陨之时会化作流火,想必度朔山亦和当年的昆仑景象相似,按理来说,北冥帝君付出如此大的代价,应该切断了鬼族与百鬼门的联系才是,否则鬼族不会委屈求全,转而寄生妖族。
如此作想,她心下稍安,可很快便产生了新的疑问。
如今的鬼族并非同千年前一样,是纯粹的煞气,而是妖鬼同体,虽未完全融合,到底也有了变化。若是要再次封印鬼族,是否会牵连妖族有灭族之祸?
季姰并不愿此事发生,虽说当年妖族有部分族众贪婪,才导致后来被反噬的局面,但到底罪不至此。再者,普通的妖族也无法抵抗由上位者决定的大势,贪婪者有之,无辜受难者亦有之,并不能一概而论。
况且……
她不禁咬唇。
当年是文华帝君违背天道,重建清浊平衡,才让妖族有了起源,妖族的存在,亦是文华帝君的一种意志。如果千年后,便因她和众人妄下论断而一夕覆灭,那么便是文华帝君所托非人了。
她是文华帝君座下的神官主簿,是最不希望违背他意志之人。
而且,哪怕抛却这或是依托从前,或是基于局势的种种考量,仅从一个人最为朴素的观念出发,也不能全都灭了了事。
她将自己的想法简单同沈祛机叙述了一番,后者听罢不置可否,不过仍是点头,淡声道:
“如此想,我们便如此行事。”
季姰走到了他这边的桌子旁,从善如流地坐下,拿起一块栗子糕便吃了起来,其实她如今恢复神格,已经感觉不到饥饿了,但她同样也如当年一般,即便不饿也不耽误她喜欢吃东西,不然神界也不会专门设珍肴殿了。
她一边吃,沈祛机便站在身后给她梳头发,一把白玉梳顺滑地从头落到尾,萦绕着淡淡的梨花香气,他一边梳,时不时还要伸手把玩,颇有些爱不释手。
季姰舒服地眯起眼,竟然生了几分困意,还没待闭上眼睛,下颌便被一只修长而温凉的手托住了,随即沈祛机便俯身下来,青丝在她的眼前尽数散落,他从她身后覆下,在她唇间辗转,落下一串细密的吻,这次竟是破天荒地浅尝辄止,极为温柔,只是衔去了栗子糕的清甜。
“大师兄?”t她不明所以,还没回过头,他的手便即刻从她下颌撤离,转而覆上她的眼睛,而她的另一只手也被攥住了,随即便闻到一阵竹叶冷香,他的气息又覆盖下来,堵住了她的唇。
其实如今的季姰,若是想推开他,照之以往可谓是轻而易举,但或许是刚恢复神身,还没完全适应导致想不起来,也或许是身体已经有了迎合这种情况的本能,总之结果又和以往差不离,直到她呼吸微乱,心神不稳,他才终于吮去她唇边银丝,放开了她。
曾经再怎么摸不着头脑的季姰,经过这几次也完全明白过来,沈祛机对于亲吻有着莫名的执着,简直是到沉溺有瘾的地步。
但她又能如何应对呢?之前几次已经表明,试探的结果全得由她一人承担,孰轻孰重,她还是能分辨的清。
沈祛机这才觉得灵府平静下来,用手擦拭她湿润的唇角,对上她控诉的神情,勾了勾唇,又在她脸颊印下一吻。
季姰绞尽脑汁,脑海里天人交战半晌,灵机一动,道:
“大师兄,是不是给你涂上口脂,你才能克制些?”
这样他总不能不分场合,毫无顾忌地如此了吧。
沈祛机闻言垂眸,长睫微动,默了半晌,遂道:
“若如此,小花猫也不是我。”
季姰:“……”
见她无言以对,神情隐有愤慨,他俯下身,与她鼻尖相触,若即若离,语气也飘忽了几分。
“再说,阿姰当真不喜欢吗?”
季姰瞠目,心道好你个沈祛机,什么时候修炼到这种程度了?
她脸颊微烧,将头扭到一边,难得认真反思。
她什么时候令他得寸进尺至如此?
推开沈祛机,她准备随便抽本书冷静一下,瞧见那红蓝相间的封面,忽地神思一动。
不对。
当初挽月弓在月微宫,在妖界,皆有所感应。
可为何,迄今为止,挽月弓在神界还未有任何动静?
她连忙拿出挽月弓,仔细打量着,弓身通体浮翠流丹,然就是没有像从前那般,灵气流转。
沈祛机见她神色有异,目光落在她手中的挽月弓手上,正色道:
“何处不妥?”
季姰皱起眉头,迟疑道:
“没有感应,难不成是因为神界陨落导致的?”
沈祛机敛目,思忖半晌,遂道:
“桃吉长老所说,所谓三箭指的便是三界,而从妖宫的经历来看,唯有一界灵气最盛的物什所在,才能炼化为箭,若凭此推测,那么便需要在神界找出同样如此的事物,如此才能得以解决。”
“有道理。”
季姰点了点头,站起身来,在蜉蝣阁内来回踱步,思绪飞转。
她通晓三界,难得有如此犹疑不定,寻不到答案的时候,于是这踱步也维持了许久。沈祛机端正立于一旁,并未出声打扰,见她桌案凌乱,便再自然不过地整理好,按她的习惯分门别类。
须臾,就见她脚步忽地一顿,眸中满是不可置信,脸色亦一下子苍白了许多,宛若雪冻的宣纸,薄薄一层,盈透而不堪重负。
季姰整个人都发起抖来,沈祛机连忙两步上前,还未问出声,就见她一双清亮的杏眸死死地盯着他,少顷,眼圈便有些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