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声音极轻,话说得也不重,无非是客观的陈述,没有威胁没有埋怨,半点杀伤力也无,却令人心中没由来地一慌。
“将心比心,这一道理,是你让我明白的。”
“你说我们之间只有一步之遥,倘若你还是这样不在意自己,将来我该怎么办?”
此情此景,极为不合时宜,两个人都顶着别人的脸,还身在危机四伏的妖宫。
沈祛机薄唇张开了一条线,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瞥见少女微红的眼眶,更觉心如刀绞,如摧心剖肝。
即便他不认为自己这件事错在何处,却也一瞬明白在另一件事情里错了。
他不该让她这样伤心。
心中闷滞更甚,沈祛机垂眸,还是咽下了那句“我有分寸”。
“阿姰,我……”
他想说些什么,却再度意识到言语在这种时候是多么苍白无力,可现在所处的境地,也没有办法给予她任何慰藉。
想要抱她,怀中已经被炽曜莲占满了,几乎没有伸手的余地。
季姰当然了解沈祛机,他就算眼下道歉了,下一次遇到类似情形还是未必会改。
她也没自负到认为自己能改变一个人,只是希望他做这些决定之前,能将她的感受算在内,而不是从不计量后果。
她再次转过身去,忽地想起什么,语气冷硬地补充道:
“还有,你想那些是不可能的。”
沈祛机怔怔抬眼,没明白她指的是什么。
幻境中那几乎真实的触感和味觉仍历历在目,令她不由得背后发冷。
“即便真有油尽灯枯,药石罔效那一日,我也绝不可能喝你的血。”
沈祛机大脑一片空白。
“这样会让我觉得恶心。”季姰认认真真地道,语气变得极为平静,“我不想有朝一日会后悔活在这世上。”
她说完这话便没再开口,其实真的完全如此认为吗?未必。
大抵是人在情绪中很难思虑太多,她又不是什么风风火火的性子,即便生气,也很难声嘶力竭地将心中所想全然表达,把所有情绪都不顾一切地发泄出来。
从前的生活让她本能地会察言观色,如今能将这些摆到台前来说出口,已然耗尽了她所有力气。
她以为沈祛机会明白的。
他在意她的安危,将她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却又一言以蔽之,从未和她真正交心。
她很想了解他心里在想什么,只是凭着对他的了解去频频猜测,人都会有觉得疲惫的时候,然后默默等待着吊起千钧的那根发丝绷断。
这已经是她说过最重的话,但即便如此,话中的刀锋也并未全然对准他,还是殃及她自身。
季姰想笑,却笑不出来,不免自嘲。
她什么时候也干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来了。
沈祛机恍惚听不到任何声音,她方才脱口而出的“恶心”二字在他耳边反复,震得他额头发麻,几乎停滞了思考。
漆黑的眼珠一眨不眨地盯着她,面色更加苍白,恍若雪堆的幽魂。
她果然,还是将他心中见不得光的角落瞧得一清二楚。
她会不会因此厌恶他,进而想离开他?
纵然知道到了如今这个地步,他没有什么资格阻拦,但这个想法产生的一瞬,他的手上还是顷刻冒出青筋来,掐得手中莲花根茎发出吱呀响声。
可他的视线却未曾偏移,仍是一瞬不眨地盯着她瞧,如果视线有实质,那早就将她洞穿了。
季姰本来应该生气的,她觉得自己这回有充足的理由。
但她还是叹了口气,没再自顾自往前走,又道:
“大师兄,你这么盯着人像来索命的。”
沈祛机听出她话中的意味,瞳仁木然地动了动。
季姰拿起灯笼,方才故意沉下来的神情终于消失了,没办法,板着脸训人这件事实行起来太有难度,不是她擅长的东西,特别是对上沈祛机这样软硬不吃不善言辞的。
更何况这事三言两语说不清,还需得潜移默化,她也不好就这么将他晾在一旁。
她想起在天机锁中,少年沈潋惹她生气,直白地道:
“你不理我,我受不了。”
眼前的沈祛机虽然不记得这件事,但本就是同一人,只不过一个直白些一个内敛些,大抵都无法接受。
季姰鼓了鼓腮帮,和沈祛机并肩而行,红月照在长街上,映出两条纤长的影子,交叠在一处。
她的心忽然柔软,无奈一笑。
“大师兄,回去能不能把你没收的话本子都还给我?”
“好。”沈祛机不明所以,还是应下了。
“我本来觉得,作为话本爱好者,我已经算是天马行空了。”季姰想起在他意识的幻境中经历的种种,虽一时愕然,如今想来却更多是叹为观止,“身为一个博学多才的人,我还是不能免俗地要问一句,你为什么会想给我喂血?”
他一声不吭的,脑子里都在想什么奇怪的东西?
血多难喝啊,而且怪吓人的。
沈祛机垂下眼帘,认真思索了半晌,似乎也在分析潜意识中的诱因,半晌才迟疑道:
“喂别的便可以吗?”
听出他话中隐隐的期待,季姰连连摆手,急忙道:
“咱们正常吃饭,像从前一样就可以了。”
她严重怀疑沈祛机有什么从奉献中获得满足的心理,所以让他什么都不为她做,对他而言,竟然能称得上煎熬。
“哦。”
沈祛机垂下眼睫,好半晌才补充了她要问的原因。
“或许我心中希求割舍不断的连结。”
所以在醒来之际,意识到这一欲望的那一瞬,他竟然真的殷切盼望,能让她吞下他的血。
这样才是无论生死,都无法两清。
即便这个念头被她当头泼了一盆冷水,竟也没有完全消弭,在她方才询问之时转而成为另一个不可言说的念头。
不是血,那是其他的东西,也很好。
这一刹那,他甚至怨怼自己为何是男子,致使这一希求永远无法实现。
季姰瞧见他阴恻恻的脸色,不知道他的思绪又飘到了什么地方,连忙阻止道:
“打住啊,沈郎君,我又没说要和你一拍两散,不必这么极端的证明我们联系紧密。”
沈祛机闻言瞧她一眼,神t情难辨。
“咱们折中一下,要不去天上找月老,让他老人家给咱们俩缠几圈红线。”季姰信口开河,话一出口自己先摇头,“不对,这法子行不通了,或者就找师尊,重启我们结道侣契一事,总之都有的商量,伤及自身万万不可取。”
她自觉通情达理,可这话一说,不知为何,沈祛机的脸色更阴沉了,那蒙蒙的灰翳简直要从他玉白的脸上飘出来。
但他最终也没再说什么,两人走到花园里,迎头碰上了两个人,一个是姬梵,另一个则是那天拦他们一道的公主。
“见过公主,七殿下。”
姬梵瞧见他俩,本来还半死不活的眸中倏地一亮,但仍是不动声色地点头:
“平身吧。”
季姰低着头,心道这家伙还挺会装模作样,明明刚一瞧分明要一跃而起了。
“七哥,你今日就要走?”公主没理会他俩,眼睛一直盯着姬梵,拽着他的袖子,“我去请示父王……”
“公主,我这次就是奉陛下之命,有要事在身。”姬梵温和一笑,但眸底分明是冷的。
“那你下次什么时候进宫来看我?”公主不依不饶,“别是之前那般,我找到你的府邸都不见人影吧!”
“怎么会,我还怕日日在此惹公主厌烦呢。”
季姰转了转眼珠,心道这么下去没完没了,大胆地应声:
“启禀公主,七殿下知您心意,不忍一时分离,特地命奴婢们摘取莲花,送予殿下,聊表心意。”
“真的吗?送我的?”
季姰隔着公主的背影对上姬梵咬牙切齿的神情,微微一笑。后者也只能道:
“这是当然。”
沈祛机从善如流地将那捧炽曜莲交给公主身边的婢女,就听姬梵又道:
“时辰不早了,陛下催得紧,我得走了。”
“你这次可不许食言。”
好不容易送走了公主,姬梵这才拿出折扇,慢悠悠地展开,淡道:
“风裳,水佩,为本王带路吧。”
三人一路出了宫,这回畅通无阻,而后坐上姬绥亲自随行前来的轿子,一路马不停蹄地回到了姬梵的府邸。
之后又是一番长谈,得知玄昴在那个湖心秘境内,姬梵先是愕然,而后默默良久,一个人喝了三壶酒。
“你们接下来作何打算?”
“自然是回去,将玄昴的内丹交给师尊,再作定夺。”
“朝绯玉和朝问羽现在何处?”沈祛机问道。
“他们两人查的也有眉目了,朝姑娘说,查到了之前在妖界入口被朝家俘虏的那个拂泠宗弟子,除此之外,也在追查醉胭坊坊主的行迹。”
“殿下,我还有一事。”
季姰定定地瞧着他,“敢问殿下,你为何有烛阴的妖骨?”
“这说来复杂,当时烛阴被擒后交还妖界,玄虬与各族领主商议着将其封印,但烛阴此时再度暴起,差点冲破希夷的禁制,于是结果就成了将烛阴杀死分了,烛阴的血肉大有裨益,妖骨中的妖气也极为强劲。”
姬梵眯了眯眼,“本王没吃,也不打算要,但是事后宫中还是送来了一份,本王一直扔在府库里,也就是为了解决沈魁首一事才有了用途。”
季姰作思忖状,没再问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