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绡震惊,但没有恐惧。
仲卿一顿,便知道这咒并非害人之咒。
数日前周泉礼离开青云司便备上厚礼来神霄塔找他,说多谢他帮忙隐瞒天祭台之事,又画了这符咒给他看,问他这咒是否会让他所爱之人爱上他。
仲卿不曾见过反咒,但咒语中的些许用途他还是能看穿的,此咒的最终目的的确是返还于施咒者本身,有几分像周泉礼所说,让他所爱之人,深爱于他这种交互的关系。
但仲卿没乱说,只将自己看出的告诉周泉礼,周泉礼便迫不及待地用在云宓的身上了。
这些,也都与云绡所言对得上。
云绡指了指身边一排排书架:“后来周泉礼和我说,云宓还没有爱上他,而且晨妃马上就要为云宓择婿,他便将玉佩交给我,让我最快找到问题所在,否则便要我好看……”
这也解释了她为何会大半夜出宫,拿着周泉礼的玉佩来神霄塔的原因。因为神霄塔中古籍甚多,她说不定能
从其中找到她记下的那个咒是否有误。
仲卿嗯了声,又问:“这咒,殿下从何得知?”
云绡沉默着没有回答。
仲卿又道:“据我所知,十一殿下从未离开过京都,甚至甚少离开皇宫,而京都所有与符咒相关的书籍,哪怕是宫中禁书我也都阅览过,没有这咒。”
云绡为难地低下头,像是被仲卿盯得承受不住了,这才道:“是我年幼时,从我母亲那里听来的。”
云绡的母亲是曦族进贡的美人,曦族擅符咒,这也能解释的通。
仲卿还想与云绡交流一番那个他从未见过的符咒,身后急促的脚步声便传来。来者浑身是雨,气还没喘匀便用一种天塌了的语气道:“仲卿仙师,宫中传急令!”
仲卿面色微沉,问:“可知所谓何事?”
那人动了动嘴唇,不太确定道:“似乎是……周、周公子死在宫里了。”
那人说的是似乎,可他苍白的脸色暴露了他在宫门前听到的话,宫里人都已经去请逍遥王了,满宫戒严,又怎会是假?
轰隆一声雷鸣打断了仲卿的思绪,他也没管神霄塔内的云绡,转身便与报信之人离开。
而那雷光透过神霄塔大开的门,伴随着轰隆隆的声音照耀在豆大的雨点上。
钟离湛上前一步,深深地看向身旁的少女,她的眼睛盯着雨水,像是缀满星辰。
对于周泉礼的死,她没有半分惊讶。
-
重音宫秋水殿内。
三皇子与晨妃脸色苍白,殿中的宫人跪了数排。
那些跪地的宫人们甚至都不敢呼吸,凡是分派来秋水殿的人都知道,他们大祸临头了。
跪地的一众人中还有一个身着藕色薄裙,满身血迹的少女。她披散着头发,血色褪尽的脸仿佛她已然成了一具尸体。
少女抖着纤薄的身体颤抖着,她根本不敢回头,双眼直勾勾地盯着自己手上的血迹,入目一片猩红。
这个时候也没人去管她穿得有多不得体,所有人都战战兢兢,满脑子想的都是自己的命。
周泉礼就躺在床上,满床鲜血,谁也不敢去动。
晨妃已经第一时间去看过了,周泉礼衣衫褪去一半,身上还有几丝暧昧的痕迹,他的双目瞪圆,像是不可置信自己居然会被人一招致命。
而杀死他的是一把精致的匕首,那把匕首牢牢地刺在了他的喉间,剑锋彻底没入骨肉,只留下红宝石的剑柄。
这个时候周泉礼的血已经流得差不多了,那些浸入被褥里的也都冷了。
啪嗒,啪嗒。
是血滴在地面上的声音。
三皇子听着这声音,最后的理智也绷断了,他压低声音对着云宓呵斥道:“你怎么敢?你怎么敢的?你这是要害死我,你要害死我们!”
晨妃纵然也有千言万语要说,可这个时候她也得沉住气,她抓住三皇子的手,沉痛地闭上了眼,思索接下来保命的对策。
周泉礼是逍遥王最疼爱的小儿子,如今死在了他们的宫中,死在了她儿子的住处,晨妃只要想到这些都是因为云宓,她就恨。痛恨自己当初没有拒绝显帝要让她抚养云宓的要求,哪怕她不得宠,也不该留着这个祸害的。
毕竟……毕竟云宓的亲生母亲,那女人也很诡异。
显帝来了,紧随其后的便是逍遥王。
年过六十的逍遥王头发已经花白了,这个老来的幼子几乎等于他的半条命,在看见周泉礼的死状时,逍遥王双腿一软,甚至不敢向前。
跟随逍遥王的逍遥王世子也看着死相惨烈的弟弟,目光倏然落在那把匕首上,那是秋猎时逍遥王世子为首个捉到猎物进献给显帝,显帝随手赐予的一把匕首。
那匕首未开封,主要是剑柄上宝石珍贵,逍遥王世子觉得匕首女气便收了起来,还是周泉礼非要讨过去说要送给云宓,让她防身。
逍遥王和逍遥王世子都能看出问题所在,显帝如何能不认得这把匕首?
显帝威严的声音问:“你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云宓没说话,像是彻底被吓傻了,眼泪一直流。
显帝又问:“那把匕首,是周泉礼赠予你的?”
云宓哆哆嗦嗦,仍然苍白着脸,只是摇头。
显帝哪有多好的脾气,两个问题没得到答案,便冷着一张脸朝晨妃看去。
这一记眼神吓得晨妃肝胆俱裂,她连忙指责云宓道:“上次便是你拖累周公子去了青云司,如今还要害人,云宓,母妃疼你也给过你机会,可你太糊涂了!这次事关重大,母妃和你父皇也不能再纵容你,便将你交给逍遥王府处置!”
而后晨妃又转身朝显帝跪下:“此事也是臣妾与光樾疏忽,臣妾与光樾愿素食三年,罚宫奉五年,秋水殿内宫人不查,皆杖杀。”
三皇子云光樾便是有再多怨言,这个时候也只能咽下。
就在宫人去拉云宓时,一直落泪的云宓这才找到了自己的声音,她颤抖着挣扎着,连连摇头,尖利着声音道:“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杀了他,不是我!”
“是云绡!是云绡杀了他啊!我亲眼看见的,云绡入了秋水殿,突然就出现在我的面前,我与周泉礼不查,她就将匕首刺入了周泉礼的脖子里,而后、而后就消失了……”
云宓猛然抬头,泪眼婆娑:“对了!那把匕首,那把匕首也是云绡从我这里偷走的!她早些时候就让许萍接触我宫中下人,从我这里偷走了许多东西,周泉礼赠我的耳坠……还有这把匕首其实早就落到了她的手里,她特意用这匕首杀人就是为了陷害我!”
“父皇!!!”
云宓挣脱了宫人,满脸泪痕朝显帝跪爬而去,凄厉着声音道:“若我真要杀人,为何要用如此明显的匕首?这是栽赃陷害啊父皇!是云绡,一切都是云绡做的,不是我!”
众人看着云宓,觉得她就像是疯了。
事实上云宓也的确快要疯了,她没说一句假话,但她知道自己无法为自己辩解。
只要回想起云绡的那双眼,还有对方杀了周泉礼后朝她露出了那抹意味深长的笑,云宓就觉得浑身发寒,云绡就是魔鬼!
“不信,不信父皇去找云绡来!只要找到她,我与她当面对质!”
秋水殿外,恰好听到这一段的仲卿踏入大殿,先是看了一眼周泉礼的尸体,又看向逍遥王那瞬间苍老十岁的脸,不忍地闭了闭眼。
“九殿下不必去找十一殿下了,十一殿下如今不在宫中。”
云宓宛如抓住救命稻草:“父皇你看!云绡畏罪潜逃了!”
仲卿摇了摇头道:“十一殿下在宫中出事之前就已经离开,如今人在神霄塔内。”
第17章
“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云宓因为仲卿的话彻底断了理智,就在她尖叫的时候已经有宫中侍卫押着她朝秋水殿外拖去。
云宓拼命摇头和挣扎,涕泪横流,口齿不清地辩解着:“我说的都是真的,父皇!您要相信我啊父皇!是云绡,是云绡杀了周泉礼,云绡一定还在宫中,她一定还在!”
暴雨之夜,云宓本就穿得单薄,冰冷的雨水淋在她的身上,这样的寒冷突然让她清醒了一瞬。她想起了云绡的身份,陡然拔高声音尖叫道:“一定是她,一定是她用了什么妖法!她是曦族人,曦族人擅符咒!父皇,父皇——”
只是说这些话时侍卫已经将她拖远,再凄厉的自证也无法穿透暴雨与雷鸣的声音传入秋水殿,更别说她所言毫无逻辑,哪怕是听到这些话的宫中侍卫也只觉得她是在发疯,胡言乱语。
云宓的身上满是鲜血,可轻薄的纱衣被雨水浸透遮不住她曼妙的身形,那些拖拽着她的侍卫已经料定了她的下场,对她毫无怜惜。
云宓赤着的双脚在地上拖出血痕与伤口,她披头散发,闪电落下的时候照亮在她狰狞的五官上,湿漉的发丝如同蜿蜒的黑蛇,触目惊心。
-
轰隆隆——
雷鸣声持续,雨越来越大,就像天漏了个巨大的豁口。
神霄塔,飞檐之下。
云绡站在勉强能够遮风避雨的地方,抬起头看向偶尔划破天际的蓝紫色雷霆,心里算着时间,知道这个时候云宓一定百口莫辩,被晨妃送出宫让逍遥王府的人泄愤去了。
钟离湛见她站在檐下,身边一盏已然灭去的灯被雨水打得透湿,夜风吹动着雨水其实也淋到了云绡的衣袂上,她没有躲避,甚至饶有兴趣地抬起手接上几点雨水,握住,松开,再握住,再松开。
云绡在钟离湛的眼底,仍然是个谜团。
每当他觉得他好似已经足够了解了她之后,她总会露出另外一面让他惊讶。
好比她在禁地之底对他表现出的坚韧,后又对林勋和大皇子等人无辜示弱。
好比她朝云宓伶牙俐齿地唇齿相讥,却会在背着人的时候隐忍落泪诉说不公。
好比她能面不改色地谎话连篇,好比她只要动动嘴就能将厌恶之人耍得团团转。
好比……她在他面前适当露出的一些脆弱,激起他心中怜悯,像是对他敬仰,在他面前毫无心眼,可转头来瞒着他,闷声干了这么大一件事。
周泉礼是云绡杀的。
钟离湛知道是她亲自动的手,因为她在匆匆赶回来的时候脸上还有一滴没能来得及擦去的血珠,那滴血被他抹了去。
那滴血不知是否因为沾染了她的温度,还是因为他骤然发现自己被诓骗的事实,所以尤为滚烫,烫得他到现在都忍不住摩梭指尖。
“你比我想的更聪明。”
这么长时间,足够钟离湛想明白她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云绡其实在赌,她的心情虽然因为杀了周泉礼而欢乐,却并不轻松,毕竟在她的料想之中自己不会这么快败露。
不仅被钟离湛发现了她离开神霄塔,甚至还被他察觉到了一滴没处理干净的血,要这个时候她还在他面前装单纯无辜那就实在说不过去了,毕竟钟离湛也不是傻子。
所以云绡只能以沉默应对,想看她和钟离湛之间究竟是谁更先沉不住气,谁先开口,后发声的便占据了主导位,因为如何回答都取决于她。
云绡的耐心很足,心也够稳,但在钟离湛那双带着几分邪性的狐狸眼的注视下仍然禁不住紧张地想要握住雨水,靠着那些许冰冷来缓解自己焦灼的内心。
好在她赌赢了,这些天的相处让云绡知道,钟离湛并非史册记载的那样血腥暴戾,甚至是有些好骗的。
令她惊喜的是,他开口的第一句话不是质问与责怪,也没太多失望的情绪,反而有些疑惑,但也有些疏离。
被骗的人,总会有几分防备心,但只要骨剑还在她的身上,她总能将他的心防再度瓦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