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舜漫长地活着,漫长地煎熬,也执着地寻求一个弥补的办法。他想要让钟离湛复活的心十分坚定,甚至疯魔到不惜做出这么多伤天害理的事。
若他曾背叛钟离湛,不会有这么深的执念。
而他从未想过背叛钟离湛,却成了杀死钟离湛的罪魁祸首,那他对钟离湛这样复杂的感情才成立。
因为他的疯,他杀了许多人,景妍只是他众多棋子中不起眼的那个,可景妍却生下了特殊的云绡。
云绡又唤醒了钟离湛的魂魄,才能回到过去,找到世间真相。
云绡愣愣地看向钟离湛,道:“所以,不是我,间接害了你。”
钟离湛嗯声道:“没有你,我或许早就死在历史长河里了。”
而这五族由来,那些牵扯着世间每一个凡人身上的每一条无形之线,终世不能斩断。
第140章
何舜不能坐以待毙,三日之期,他未必能在那之前将钟离湛的魂魄引入云绡的身体里,但钟离湛既然苏醒,定然能找到自救之法。
满心只想着钟离湛的何舜没走神霄塔下的通道,而是顺着台阶一层层爬向了天祭台的顶上,斩断了上面层层锁链的封印,借着符力跳入了禁地之底。
从他离开到现在,也不过才只过去了大半天的时间而已。
外界是傍晚,禁地里却半点亮光都没有了。
何舜的眼前伸手不见五指,他双手比了个结印,袖中黄符飞出,在他的眼前燃起微光,暗淡的光照亮他的视野,入目所见的便是一双空洞的朝他看来的眼。
那双眼很近,没有半点呼吸,就像是她早就在黑暗里看着他的一举一动,无声靠近。
何舜的心跳漏了一拍,他不禁往后退了半步。
手中的黄符一分为三,分别点亮在何舜自己的面前,云绡的面前,还有不远处埋着钟离湛的上空方位。
云绡的身躯在他走后又一次移动过,也定然是君上所为。
何舜稳下心神,问:“君上可想到了自救之法?”
云绡没作声,何舜拿不准此刻自己应该看着云绡,还是看着操纵着云绡身躯的钟离湛。犹豫片刻,他还是面对着钟离湛的方向下跪,面朝着钟离湛露出红泥的小半截身躯伏地跪拜。
“君上,神霄塔虽是那些叛徒所建,可这其中掩藏的阵界法咒都不是他们所能完成的,那些在天上操纵着凡人生死的神,为叛徒们指引了方向,所以神霄塔也与上界相连。”何舜将他此刻的难处吐出:“人族的帝王已发圣旨,要在三日后动工推翻神霄塔重建,这势必会引起上界注意,君上苏醒之事就瞒不住了。”
“君上可有自救之法?若有,君上不方便做的事我都可以做!还请君上再相信何舜一次,只要是君上吩咐之事,何舜无不达成。”何舜说到这里,声音都是颤抖的。
他知道自己其实也是叛徒,可他仍然期望有朝一日能见钟离湛重回人间巅峰,站在那至高位上带领着苍生众人摆脱束缚。
云绡开口了:“信你?”
见钟离湛终于愿意理会自己,何舜险些喜极而泣,又连忙应声道:“请君上信我,我、我仍然甘愿做君上的左膀右臂。”
“你连所知都未全诉,叫孤如何信你?”云绡说话也学着钟离湛的语气,她对模仿钟离湛已经
十分得心应手。
当初的何舜分不出他们,今日的何舜早就与钟离湛阔别两千多年,自然也轻易就跳进了云绡套话的圈套里。
何舜想也没想,就将自己当初如何将计就计,意外促使钟离湛葬身火海后发生的所有都事无巨细地告知。
当时他浑身烧伤,没有救回钟离湛,自己也险些葬身于火海中,是突然天降一场暴雨,浇灭了那座大殿内的火,才让他捡回了一条命。
何舜躺在野地里以为自己要死时,无数次的梦境他都能看见一张张意味深长的笑脸,他们无声地商讨着什么,最终看向他的眼神都是戏谑和怜悯。
何舜在折磨中用了大半年的时光去恢复,等他终于能下地行走了,便迫不及待赶回钟离湛当初出事的地方,那里已经变了模样。
盖了神霄塔,建了天祭台,上面密密麻麻的符文咒印全都是他看不懂的模样。
他终于找到了那些叛徒,询问他们为何要这么做。当然,那些人的回答也不出他所料,这世间唯有人心最经不起考验,当他们的欲望无法被填满,而诱惑又足够多后,背叛也不过是一念之间。
看着那些熟悉的脸,他仍然痛心钟离湛居然曾救过他们。
不值得!
他们不值得钟离湛的救,叛徒不配活在这个世上!
何舜杀了他们,而后晃晃悠悠地回到了曦族境内,回到了钟离湛的王宫。
洛锦就在王宫中。
洛锦没想过自己替钟离湛办了一场诞辰礼,钟离湛没看见那漫天的烟火和大街小巷的人民捧着帝王恩赐的瓜果后脸上洋溢的幸福表情,便与世长辞,横死异乡。
他也没想到一年之后,他会等到何舜回来,那个一封信便将钟离湛骗走,害死钟离湛的罪人。
何舜是看见洛锦之后才知道钟离湛其实早就为他铺好了后路,他将凌国将来几十年的谋划都写在了一卷长长的卷轴里,卷轴的最后端还画下反咒的咒印,教会他如何使用。
钟离湛在那如同交代后事一般的书卷里落下一句:“若遇能人又不得把控,便可巧施此咒。”
至少反咒能替何舜挡下这世间绝大部分的暗害。
何舜捧着卷轴自责后悔万分,他想完成钟离湛交给他的任务,他想让凌国越来越好,而不是落入那些蠢蠢欲动的野心家手里。
可洛锦并不信任他,洛锦憎恨何舜,曾经他们是最好的搭档,一年后再见已成仇敌。
洛锦说:“你不配坐在君上曾坐过的位置上,你也不配得到君上的信任。”
洛锦拔出长剑直指何舜,他告诉何舜他已经在王宫等了很长时间,在知道何舜与那些叛徒联手害死钟离湛后,他就期待有朝一日能为钟离湛报仇。
而今,他们之间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何舜自然打不过洛锦,他原本也不想活的,可上苍赋予他五族血脉,让他在濒死关头失去意识之前,活命的本能反杀了洛锦。
信仰的君主,交心的朋友,都死在了他的手上。
何舜曾有过至亲,有过挚爱,有过孩子,他失去了父母妻子和孩子之后,钟离湛就是对他最终要的人,而钟离湛死去才短短一年,他便又杀了洛锦。
他甚至都没有众叛亲离的机会,因为这世上再也没有对他而言重要的人了。
何舜杀死洛锦之事并不隐秘,当时王宫里有许多人看见,百姓口中的风向突然转变,他们不再念着钟离湛的好,他们说洛锦是钟离湛的走狗,是这天下苍生的罪臣。
湖族借此机会大肆宣扬圣仙美名,将那金氏少女奉为救世主,自然而然地坐在了帝王位置上。
何舜甚至连和对方去争的立场都没有,他不过是个面目全非,不人不鬼的怪物,若他有一日出门没蒙面,便会吓哭路过的孩童,甚至吓死多看他一眼的老人。
那些叛徒穿着黑袍蒙着脸,是因为他们做了亏心事不敢见人。
而何舜蒙住全身,是因为他也有亏心事,不敢面对自己。
他打算去东洲隐居,隐居之前他想爬一次望月山,因为他记得就是望月山上的月坛盖建期间,钟离湛的性格变得难以捉摸。
他想知道望月山上究竟有什么,盖建月坛的意义又是什么。
然后他就见到了陨落在望月山上的元司。
他从元司那里知道钟离湛非死不可的原因,是因为钟离湛窥见苍天险恶,是因为钟离湛想还尘世清明。
君上明明一直做的都是为苍生,为天下好的事,可这些苍穹上的天神与人间的氏族无异,他们把持着至高的权力,肆意玩弄生灵。
这世道不公,布满荆棘,而钟离湛的剑斩断了他们设下的荆棘,开辟一条光明大道,这才要被抹去。
多可笑啊!
何舜痛心无比,他知道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傻子,却也为苍生感到可悲。
这世上没有怜悯世人的神明,不论是哪一重世界,都是弱肉强食。
何舜知道元司只剩残魂,他用自己不杀元司来交换元司所知所会的一切东西,元司以为这世间凡人都向往长生成神,于是便用练就神鬼蛊的方式换取他数年安宁。
后来就有了傀儡术,有了五行炼丹,有了一些寻常符咒……
一次次,何舜能从元司那里得到的越来越少,有一次他险些就叫元司灰飞烟灭,元司终于忍无可忍地告诉他,钟离湛还能活!
他说那场大火中,钟离湛其实仍然有机会挣脱,因为他早就斩断了苍穹对他的桎梏,甚至将元司拉下神坛,解放了曦族人世代的诅咒。
只要曦族不与外族人通婚,混淆了他们的血脉延续,他们就会一直平安下去。
钟离湛所行,超出凡人厚德,他早就不是凡魂,所以他的灵魂不会死,只需要找到一个合适的载体,钟离湛就能复活。
再后来,何舜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复活钟离湛。
何舜说完这一切,自惭形秽。
“所以,你便伤天害理,杀人无数。”云绡道:“便是你不曾想过背叛孤,那你而今的所作所为,与那些想要杀孤的人,有何区别?”
何舜拼命摇头:“我管不了那么多!我、我有负君上嘱托,我成不了像君上一样的人,我救不了他们。”
“你是不能,还是不想?”云绡问他。
何舜犹豫了片刻,他是真的不能吗?两千多年的寿命,五族共同的能力,他的起点比这世间任何一个人都高,他若想,难道真的没办法反抗?又或者最终他失败了,可至少他尝试过。
但他没有。
何舜知道云绡一语道破他的丑恶,可他还是要说:“我不是不能,也不是不想,而是不敢!我不怕死,可我怕我死了,这世上就再也没有人能还给君上清白,就再也没有人能让君上活过来!”
云绡微微挑眉:“是吗?若此刻有个机会就摆在你的面前,能洗刷孤之恶名,展苍穹之险恶,你就敢为?”
“我敢!”何舜抬起头,因为他听到的一直都是云绡的声音,所以他本能地朝云绡看去。
对上云绡的眼,何舜有那么一瞬间觉得钟离湛的魂魄就在云绡的身上,她的眼神不再空洞,冷凛地盯着他,像是一眼就能看穿他是否在说谎。
何舜不怕,他没有说谎!
“我敢为君上,上刀山火海,万死不辞。”只要君上,还愿意信他。
“哪怕,需要你揭露真相,万世背负骂名,更甚至受天雷降惩,你也敢?”
“是!我敢!”
云绡低声道:“那就不要阻止推翻神霄塔,就让云上的神明来苍生看看,纵使封印两千年,钟离湛,仍然是那个可以将他们拉入凡尘,从此化作沧海一粟的钟离湛!”
“君上信我?”何舜心下砰砰直跳,他没问钟离湛的计划为何,他只知道,只要是钟离湛下的令,他就一定执行!
云绡眨了眨眼,挑眉一笑:“不信。”
何舜一瞬从她这抹笑中察觉到了诡异的熟悉感,他恍惚坐直了身躯,昂着头看向符光中的云绡:“你……不是君上?”
“你猜?”云绡说完,抬起的手对着虚空轻轻一握,何舜便立刻产生了强烈的窒息感。
他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眼,意外地望着云绡,四肢百骸上传来的束缚叫他挣扎不脱。
就在他的周围,这漆黑一片的禁地里,满墙黄符上朱砂显出了红色的光彩,密密麻麻,如铺满墙壁的蛛网。
而那些蛛网中总有一条线是缠绕在何舜的身上的。
这一幕何其眼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