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姐,张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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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笙折返回去,去了对岸的宝华寺。
暮色之中,宝华寺卧于绵延的苍翠蓊郁之间,起伏的飞檐若蛰伏在阴暗之中,树木的虬枝化作扭曲的影子。
接待云笙的还是那位小沙弥,云笙直言自己是来找赵缨遥的。
小沙弥提着灯走在前边,不满地嘟囔着:“您说的可是镇邪司的那位赵大人?她正在与静尘方丈问话呢,她可真威风啊,领着镇邪司的人,话都不说就闯进我们的寺庙,盘问那些失踪的女子在何处。在我们寺内盘查了一番,搜遍了院内,就连地面也挖了个底朝天。”
“你不会和她是一伙的吧?”
云笙没有说话,跟着他们到了主殿。
镇邪司的人举着火把,火光远远映照在殿内的几丈高的金身佛像上。
静尘方丈手捻佛珠,跪在佛前,静默无言。
护在他身旁的武僧倒是各个义愤填膺:“镇邪司的人便可以随意搜查了么?王庭都要予我们宝华寺几分薄面,就因为一个僧人和魔域扯上关系,你们便怀疑上我们了?那些女子是在红袖城失踪的,你们为何不去找那燕辞楹对峙?”
静尘方丈道:“够了。”
他没有回头,只是静静仰望着佛像,沉声道:“赵大人,您搜查完了,可还有什么话要问?是老衲御下不严,让手底下的僧人被外人迷惑,做出这般事,老衲给您赔罪了。只是,佛门重地不宜见兵器,赵大人可否领着您的下属先行离开呢?”
赵缨遥静默一瞬,才道:“静尘方丈,不,或许应该叫你许元德。”
“自红袖城出来我便连夜动用亲信去细查了你的底细。世人皆道,你原是一方高官,只因看不得世间疾苦,放弃荣华富贵,皈依佛门,建立宝华寺,散尽家财为佛像镀金身。”
“世人的话,只能信一半。你早年确实是忝居高位,只是,你和你的党羽,早年间无恶不作,奸淫掳掠,死在你们手里的人不计其数。到了晚年,你有了家世,子孙绕膝,便开始金盆洗手,开始信神拜佛,捐赠香火,甚至自己出了家,建立庙宇,成了里头的得道高僧,你那些沾了人命的手下更是摇身一变,成了庙里的武僧。”
“我原以为,你皈依佛门后,会改邪归正,谁知你仍纵容你的手下诱拐、甚至强抢民女,把脏水泼到红袖城的头上,甚至被魔域之人收买,将这些女子的怨气用来滋养邪神。”
静尘方丈没有丝毫惊慌,只是淡淡道:“老衲遁入佛门,前尘尽是泡影。赵大人,流言蜚语听不得,您要拿事实说话。”
他身旁的武僧道:“对,证据呢?你口口声声说是我们,整个寺庙你都翻了个底朝天,什么都没找到,你们镇邪司不是讲究证据说话么?”
云笙蹙了蹙眉,她的目光移向身旁的小沙弥。
小沙弥低低念了句阿弥陀佛,低下头时,轻轻扬起了唇瓣。
风一吹,他披着的不合身的僧衣鼓起来,地上的影子显得臃肿飘忽。
云笙蓦地瞪大了眼。
她想起,在去往红袖城的前夕,那一夜,她在梦中惊醒。
也是在门前看见了这样一个矮小臃肿的影子,欲要偷偷流入她的房内。
她用符箓伤到了他,却不慎追丢了,后来才进到殿内,遇到那对在佛前行男女之事的野鸳鸯。
如果是这样,如果是这样……
那一切都说的通了。
云笙蓦地走过去,拉起小沙弥的袖子,果然在他臂弯处看见了被符箓留下的痕迹。
小沙弥吃痛一声,连忙拉下袖子,惊呼不定道:“你、你做什么?”
云笙没有理会他,对赵缨遥道:“缨遥,还有一处,你没有搜查。”
她的目光缓缓望向宝华寺的主殿内,越过那次第点亮的长明灯,看向殿内低眉的金身佛像。
云笙沉声道:“那尊佛像。”
她话音刚落,静尘方丈手中的转动的佛珠一顿。
方才还在打抱不平的武僧们纷纷安静下来,他们静默无言地朝着云笙看过来。
小沙弥跳起来道:“不可!不可!你们这是亵渎神佛,要遭业报的!死后有报,堕入阿鼻地狱!”
镇邪司的人面面相觑,他们望着满殿神佛,一时之间,自己手中沾满血腥的刀格外沉重。
此时跪在佛前的静尘方丈轻叹一声,口中低念:“为仁不杀,常能摄身;是处不死,所适无患。不杀为仁,慎言守心;是处不死,所适无患……”
他沐浴在佛光之中,身披袈裟诵经的模样,怎么看都不像赵缨遥口中罪大恶极的高官。
镇邪司的人不由得低声道:“赵统领,我们会不会弄错了?”
第52章
云笙也蹙起了眉。
镇邪司的这些人不敢轻易动宝华寺,她能理解。
王庭兴建庙宇,四海之内的百姓都信教。在这世间活着饱受苦难,受苦便是修行,若不信奉些什么,如何能撑过诸多疾苦?
就连她也怀有敬畏之心。
正在众人面面相觑,僵持不下时。
身后的沈竹漪忽的笑了起来。
他缓步朝着殿内的静尘方丈走过去,一旁的武僧们见状,纷纷目露凶光。
“你要做什么?”
只听沈竹漪身后的剑蓦地出鞘,霜冷的剑光溢出,随之猩红的血液喷薄而出,溅在一旁的佛龛之上。
那僧人倒在了血泊之中。
沈竹漪的眼神漫不经心地掠过镇邪司的人,他低头笑了几声,笑得越来越放肆,就连瘦削的双肩都跟着耸动起来。
平静过后,他缓缓抬起头,随手将凌乱的发丝顺至脑后,声音平缓靡丽,在空旷的庙宇之中,如珠玉碰撞般响起:“你们不怕妖,不畏人,不惧生死……却怕遭业报,下地狱么?”
说至此,他转动手上的剑,指向那群僧人,露出一抹明媚又灿烂的笑容:“贪嗔是地狱,恋色贪财,耽食酒肉,无非种地狱之深根,此身即是无间,此地亦是无间。还不明白么?你们始终身处无间啊。"
周围的武僧们反应过来,怒吼着朝他冲过去。
只见少年腕骨翻转,剑起剑落,透骨穿身。
血珠顺着剑脊滚落,靠近的武僧喉间绽开一线朱色。
静尘方丈的佛经念不下去了,转头怒斥他道:“佛门重地行杀伐之事,你会下阿鼻地狱,永不超生!”
沈竹漪露出如观音一般白璧无瑕的面容。
滴血的剑锋指着身披袈裟的静尘方丈,沈竹漪轻笑,语调也是缓慢的:“昨日罗刹心,今朝菩萨面。”
“你身披袈裟,手握佛珠,也掩盖不了身上和我一样的气味。跑出来的鬼,跑得再远,也要入地狱的。”
“而方丈……”说着,他莞尔一笑:“你要和我一起。”
话音刚落,便见白鸿剑剑端凝结一道剑光,如新雪初霁,明镜乍泄。
剑光撕裂冗长夜色,将殿内照得如同白昼一般。
但见其掠过端坐于莲台之上的佛像,那金身佛像自中心生出一道裂纹,很快的,那道裂纹迅速蔓延开。
只听“轰”得一声。
殿内供桌倒塌,飞沙扬砾。
镀了金身的佛像自眉心裂开一道缝隙,少年持剑而立,剑尖犹带三分颤鸣。
他收剑,四处归寂,泠然冷光入剑鞘中。
与此同时,那枚金身佛像轰然倒塌,碎裂成了两半。
镇邪司的人咳了几声,待到烟雾散去后,他们定睛一看,纷纷白了面色。
在这金身佛像之下,竟有一道深逾几丈的坑。
深坑中白骨累累,遍布尸骸,上层的还尚有人形,骨骼纤细,身着女子的衣裙,能看出生前饱受凌虐,下层的骨骼腐肉与蛆虫胶着在一起,令人作呕,而深坑的一旁还有一处狭小的地道,显然他们是从地道将尸体藏匿在这金身之下。
眼见事情败露,静尘方丈手中的佛珠啪嗒一声掉落在地。
沈竹漪俯下身,慢条斯理地将佛珠捡了起来。
捡起的时候,他微微俯身,在静尘方丈耳边,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缓声道:“放心,我不会把你交给镇邪司那群废物,王庭藏污纳垢,官商勾结,不亲自送走你,怕是又让你逃过一劫。”
听到这话,静尘方丈平静的面容才露出一丝裂痕:“你究竟是何人?要治我于死地。”
“方丈可是贵人多忘事。”他将佛珠一圈一圈收拢,缠绕在了修长的五指上。“十余年前,琴川一役,你自称支援燕翎关的时候,信誓旦旦说亲眼目睹金岚沈氏为魔域擅自打开关隘。”
静尘方丈瞪大了眼:“你、你究竟是谁?”
这一次,他没有再回答,五指攥成拳,一拳一拳落在许官人的身上。
佛珠沾染了鲜血,佛龛前一滩刺目的猩红。
静尘方丈倒下后,他身上的袈裟也因吸饱了血,呈现出一种秾艳的猩红。
沈竹漪靴底踹向了他的背脊,他便跟着倒入了那道深坑之中。
沈竹漪若无其事地笑着,擦去了脸上的血。
他稍稍用力,那圈佛珠便断了线,染血的珠子一颗一颗滚落进佛像之下的沟壑之中。
赵缨遥领着镇邪司的人,从那佛像之下,挖出了近数百具尸骨。
通过那条地道,他们找到了同样的归阴灯和阵法。
那些尚存人形的是近日来在红袖城附近失踪的女子,云笙甚至从中看见了那夜,和那武僧交-媾的女子也在其中,她死状恐怖,瞪大双眼,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
而那些已然只剩白骨的尸骸,怕是在建立这座庙宇之时,便被他们埋在了这座金身之下。
天光渐亮,驱散宝华寺中的阴霾。
云笙最后看了一眼晨曦之中的宝华寺,只觉那红墙黛瓦的庙宇,好似一张生着血盆大口的巨兽。
虔诚的香客们,如何能想得到——
在庄严*的寺庙之中,金身菩萨端坐莲台,慈眉善目地低垂在双目,在祂注视的脚下,猩红的土地里,掩藏着累累白骨。
沟壑难填的罪孽。
云笙走在下山的栈道中,低声道:“所以,你早就知道这静尘方丈的所作所为了?”
她低下头,自责道:“我也太笨了,竟也被那些传闻影响,若是我早些发现,是不是便会少一个女孩子遭受他们的荼毒……”
她话尚未说完,便被沈竹漪塞了一枚东西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