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灵魂,又肉眼可见暗淡了一些,微微张着口,仰头看着天际,然而他目光所及之处是有限的。
他能看到天博大无比,他能看到天阴晴云雨,可是他看到的天,并不是天所有的模样。
他整整两千余年,怀揣众生,从地狱爬出来为众生殚精竭虑,呕心沥血,可现在有一个人告诉他。
众生,不止他眼前的这一界。
他看到的天,也只是整个天的小小一角。
这一次他沉默的时间更久一些。
可是很快他涣散的神情又再度恢复,面上不再有什么嘲讽之色。
肃容看着碧桃说:“就算你说的是对的,万界有数不尽的苍生,可此间苍生所遭受的苦难,就是真实的。”
“身为九天仙位,无时无刻体察下界苍生苦难,本就是分内之事,你再怎样舌灿莲花为天界的仙位辩解,他们也是失职。”
“我当年飞升之时,踌躇满志妄图一展抱负,像一个初入朝堂的毛头小子。”
流星想起从前之事,神情更加坚定。
“可我等来的是什么?是古仙一族高高在上的审视,是两股盘踞天界的势力之间相互争抢。”
“可他们争我夺我,以利诱我,为的却不是用我,只是为了扩大自己的势力,获取更多的权利。”
“我所见的仙位,无一人心念苍生。更无一人如我一般怀有众生之心。”
“你说天界掌管万界,他们就是如此掌管万界,那受难的一定不止我所在的星界,恐怕万界苍生皆为刍狗吧。”
流星说完,双眸紧盯着碧桃,心中揣测她还能找出什么理由为仙位们狡辩。
可碧桃点头,深表认同:“流星师兄说得没错,整个天界的仙位,没有一人怀有众生之心。”
“流星师兄你因为怀有众生之心而不死不灭,连我们这么多人合力都杀不了你,只能封印。可天界的仙位下界之后是会死的。”
“我们很脆,脆得就像炙烤过的猪蹄表皮。”
碧桃环视了身边,看那一圈趴在地上起不来的仙位,看着那些昏死的,浑身鲜血淋漓的同伴,感叹道:“除了好入口,吃着比较香之外,也没有其他的好处了……”
流星:“……”
他无比警惕地盯着碧桃,还以为碧桃是要跟他辨法,结果碧桃转头就开始认同他了,让流星简直不知说什么好。
碧桃又继续说:“而且流星师兄说得一点都没错,天界确实有两股相互争夺的势力。”
“除了古仙一族之外,还有一些是从万界功德圆满飞升上来的功德仙位。”
“这些功德仙位也有一个浑称,他们全部都被古仙一族,亲切地称为‘功德狗’。”
流星:“……”又是驴又是狗的,就没一个人是吧?
碧桃表情有些苦恼道:“按照流星师兄的说法,我就是功德狗那一列的。”
“只不过我不是功德飞升,我只是一棵大桃木凝灵的野仙灵,现在站在功德仙位一派。”
“流星师兄你当时留在天界的时间还是太短了,你只看到了一点片面。”
“其实天界之间,相互看不上眼的有三种仙位,占据顶端的是现在以人数、在天界时间,还有职位高低来获胜的古仙一族。”
“剩下的是那些后天自万界飞升,在人间滚过一遭功德圆满的功德仙位。”
“而像我这种路边的野花野草凝灵的野仙灵,基本上是九天的底层。”
流星:“……”
他的表情简直一言难尽,甚至有一点不想辩解,想让碧桃有什么招数赶紧使出来,是封印也好,杀了他也好。
他已经不想听天界到底有多烂了。
如果碧桃代表天界居高临下,对他的行为指责鄙夷,纵使已经无法逃脱,他的众生之心也不会死,他还能有兴趣争辩几句。
可他听到的都是些什么啊?
不过流星不想听,碧桃也是要说的。
天界判罚仙位,无论对方犯了怎样的大罪,证据如何确凿无误,就算是向来寡言少语的赦罪地官亲自出手,也一定会在判罚的末尾问上一句“汝可伏罪?”
天界不兴直接残酷镇压杀戮那一套,他们总要让判罚之人死的明明白白,心服口服的认罪伏法。
流星若是个十恶不赦的邪魔恶鬼,倒也罢了,可他偏偏怀着众生之心,不死不灭。功过更是难以评断。
他的执着与迷惑,代表的已经不是他自己,而是众生对天道的诘问。
这种情况,在天界判罚,是要专门派人与他辨法的。
可他又不够资格在天界判罚,只能由碧桃这个“不怎么高的仙位”,为他解惑。
因此碧桃“不以为耻”地继续说:“现在因为我爬到了神仙的位置,又和幽天的功德仙位们站在一派,大部分的野仙灵也比较倾向功德仙位。”
“所以现在天界依旧是两派相争,或者可以说是驴狗相争。”
“功德仙位在下界做尽好事,就像流星师兄一样,创下了流芳百世的大功德,然后飞升天界……结果要从头做起,怨气深重。”
流星已经闭上了眼睛。
碧桃说:“功德仙位肯定是不服的,明明他们才是真正经历过苍生苦难,在下界已经坐到老祖宗的位置了,上天还要从至仙开始,听那些天生在天界的,眼睛长在头顶上的古仙族呼来喝去,简直令人发指!”
流星又睁开了眼睛,忍不住说道:“那为何还要与他们狗争驴斗,不干脆散灵下界?”
“潇洒为人,朝生暮死,有何不好?”
“既然非要留在天界,必然是对权势恋栈不去,最终也不过与他们同流合污而已。”
碧桃又表示赞同:“他们当然也想啊,他们个个在人间都是像流星师兄一样的豪杰英雄,无法理解天道衍生古仙一族是为了什么,更无法容忍自己所经历的惨烈,被古仙一族轻飘飘定义为仗着功德行走。”
“可是流星师兄,他们舍不得。”
流星听到这里嗤笑了一声,他以为碧桃说得不舍,是那些仙位舍不得好容易爬上天界。
可碧桃说:“他们不是对长生不死和权势恋栈不去。”
“他们舍不得的是他们的苍生啊。”
“因为只有留在天界,站在至高之处,与那些看不上的人咬牙合作,寸土必争,蝇营狗苟,才能够真正地为他们的苍生开太平。”
流星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
碧桃说:“流星师兄,你当初捏碎仙骨悍然散灵下界,不知道羡煞了多少仙位。不知道有多少人即便九天下了封禁之令,也私下对你舍了仙位的行为敬佩不已。”
“因为他们都做不到。”
碧桃也终于肃容起来,声音也裹着雷电之音,变得隐含压迫:“可是流星师兄,你舍的不是仙位,是你的苍生赋予你的权柄。”
“你放弃的是他们的信仰,是他们给予你的力量。”
“芸芸众生,一界少说有十万万人,这其中有多少人庸庸碌碌,有多少人浑浑噩噩,有多少人六魄不全,出生便是痴儿。又有多少人从生到死根本不知道自己追求的是什么。”
“那些功德仙位在飞升之前大多有极其惨烈的过往,被铁蹄践踏成泥,国破家亡之时以身殉国,毕生吃斋念佛做尽善事,最后却被饥民分食……”
“又有多少人能像流星师兄你一样,天生聪颖绝伦,通晓万类,自创法门,天生蛊惑之音,让所有人为你俯首帖耳,跪地称臣。”
“你甚至还拥有了一颗连天界仙位都无法拥有的众生之心,又亲手被你的苍生安安稳稳地送上了九天仙位。”
“在我看来,你的智慧与天赋技能,远超所谓被天道恩赐的古仙一族。”
碧桃停顿了几息,叹息道:“可是你放弃了啊……”
“这世上,放弃执着、放弃追求、放弃坚持,甚至是放弃生命,都是最简单不过的,也是最轻松不过的事情。”
“可你既然放弃了你的众生赐予的权柄与力量,放弃了为他们站在九天之巅说话的权利,你又为何要埋怨旁人将你,将你的众生被人踩在脚下呢?”
“你既然不愿意承担责任,又为何不肯随波逐流,尊重并接受他人与自己的命运呢?”
“在天界,哪怕是路边随便一棵小草凝灵,哪怕是最低微的至仙,若是下界之后,碰到了那些冥界的鬼官,他们都要恭恭敬敬地弯下腰来,称呼一声仙子仙君。”
“这就是权柄的力量。”
“这就是龇牙咧嘴的‘功德狗’,还有那些握权固位的腐朽“驴子”们,咬了一嘴毛也不肯放弃地盘的原因啊……”
“难道你以为,他们蝇营狗苟,撕破脸皮,争来争去是为了自己吗?”
“天界根本没有任何享受的渠道,做神仙也没有人间权贵那些丝竹管乐美人环绕,连话本子里说的年节宴饮都没有。”
“他们现在唯一的乐趣恐怕就是看择仙竞赛,而且还要在处理公职之余的时候看一看。”
“天界只有数不清的公职,从早干到晚,忙得脚打自己的后脑勺,连卖猪蹄的地方都没有啊,流星师兄!”
“如果你当初选择留在天界,为你的苍生立在云端,你只需要在繁重的公职之余瞥上那么一眼,你就能发现他们正在遭受的苦难,你就能直接自请下界行走,亲手料理那些伤害苍生的人。”
流星已然双眸血红,因为碧桃这一番言论对他来说已经不是刺激,而是全盘否认了他的所有抉择。
那他在幽冥地狱沦落受刑那么多年,千辛万苦爬回人间算什么?
那他在此间腾挪辗转,想尽一切办法续接轮回之桥又算什么?
难道他还做错了吗?!
第97章 竞赛场上,没有第二。
碧桃眼见着流星被自己的话噎得有些张口结舌, 碧桃就知道他心里开始动摇了。
当然了,碧桃虽然说的不是假话, 但也只挑拣着,说了一部分真话。
例如流星和此界苍生的遭遇,纵使和流星的诸多选择脱不开因果关系,又怎么能将恶鬼所行恶事,怪在“受害者”的头上?
例如天界确实没有什么娱乐,也没有卖烤猪蹄的。
但是华服美食想要的话,凭借仙术, 很容易就能变出来的。
不然朱明那巨大的,和房间一样大的妆奁是哪里来的?
古仙族还有功德仙,虽然都是为了苍生奔忙, 他们也不是完全没有私欲。
禽兽尚且知道拉帮结伙争夺地盘, 仙人长得是个人形怎么可能没有人欲?
他们攘权夺利,是因为权势决定站的位置, 而位置越高, 选择就越多。
天上没有的东西, 地下有啊。
领公职下界行走,天界和星界的时间流速是不一样的, 大多凡星界,都和第一场竞赛的星界一样, 天上一天地上十年。
完成公职之余, 需谨遵天规, 不得和下界凡人生子,不得随意更改凡人命盘,不得引起星界星轨移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