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传唤的宫人再次直奔摘星楼,恭敬俯首道:“国师大人!陛下忧思过度,犯了心疾!您快去看看吧!”
端坐棋案边的谢忘情连个眼神都没给,任由他们哗啦啦跪了一地。
直到对面乌云叠鬓桃腮春面的公主殿下扯了扯他的袖子,用澄澈的眼神看他,他才懒懒一笑:“怎么,公主担心您的父亲?您不必担心,他年纪这般大,也该死了。”
如此大逆不道的话一出,底下的人瞬间冷汗直流,全都假装没听见,并把头埋得更低。
长欢公主却用懵懂天真的语气道:“我并没有担心他,我只是担心你,忘情哥哥。我听下面的人说,朝堂上下已经有人对你颇有微词,你要是再落下什么把柄,还不知道被污蔑成什么样子……所以啊,你还是去走一趟吧。”
听完,谢忘情的眼眸闪动着丝丝愉悦之色,好像被养熟的金丝雀蹭了掌心,心头微痒。
他勾弄着公主柔亮如乌矿的发丝,用逗弄的语气道:“既然殿下都如此说了,那我去走一趟又何妨?来人,送公主殿下回去,记着,一定要贴身保护公主。”
“是,国师大人。”
没一会儿,谢忘情便跟随着宫人离开了摘星楼。
这边,江云萝几人围坐在散发袅袅香雾的长亭里,商议该如何将幕后之人引出来。
李横七:“既然他是为了七窍玲珑心来的,那定然是趁着公主身边没人的时候再下手,可即使谢忘情不在,还有这阴阳阵法和驱邪结界,那肖清浊敢来吗?”
不得不说,这厮今日确实带了点脑子,江云萝提议:“或许,我们可以找机会带公主殿下出宫去,说不定能行。”
朔方担忧道:“可带公主出宫,会不会太危险了?”
江云萝:“那就让师兄在公主殿下的身上设下一道护身符,就算遇到危险也不会危及性命,师兄,你觉得如何?”
几人的眼神落在垂目端坐的微生仪身上,他薄唇抿着,眼帘下的一双深目似在思索,没多久听他泠泠开口:“可以一试。”
之后,几人便开始商议如何在不引人注意的情况下将公主骗出宫外,谁知道计划还没实施,沁芳阁里便骤然传出公主殿下逃走的消息!
微生仪闻言,立刻带人赶过去,询问那里的宫人:“公主什么时候逃出去的,可知道她说过要去哪?”
沁芳阁的宫女们全都面色惨白瑟瑟发抖:“我们、我们也不知道,公主虽然经常说想要出宫去玩,但却从来没有真的逃走过,我们也不知道她去了哪,怎么办……要是公主在外面出了什么事,国师大人一定不会放过我们!”
她面色惨然,一副惶恐之状,江云萝不忍心便安抚道:“这位姐姐你别哭,告诉我们公主殿下最有可能从哪个门出去,我们现在派人去找,一定能把公主找到。”
这话说完,那宫女终于打起精神:“离这里最近的是北定门,连着整条玄武街,公主殿下可能就在街上!”
闻言,几人便立刻从北定门出发,分头去找。
只是正值晌午,满大街乌泱泱,周围店铺林立,行人摩肩擦踵,整条街上,少说也得上万人,想要在这么多人中找到那位金尊玉贵的公主殿下,怕是很难了。
脑海中的白赤:“不要担心!公主长得那么显眼,一眼就能看到,说不定马上就能找到了。”
江云萝面无表情:“你以为公主殿下跟你一样傻吗?从皇宫里逃出来,她定然会乔装打扮一番,说不定面对面都很难认出来。”
白赤:“可她脸上有胎记!怎么会认不出来?”
江云萝:“……”好吧,这确实是一个明显的特征,只是……算了,现在也没有别的办法。
无计可施的江云萝决定一个摊位一个摊位地找,尽量用最快的时间找到这位心性单纯天真烂漫的公主殿下。
毕竟,她可是揣着一颗令无数妖物觊觎的七窍玲珑心,一旦遭遇危险,天知道会发生什么。
于是,她强忍着头顶的烈日,以及拥挤的人群,甚至还扒拉与公主身形相似的女子的身影,可结果都是大失所望。
最后,她走得两腿酸痛,口干舌燥,不得不在一处凭栏的湖边停下,气喘吁吁道:“不行了,我得缓缓……”
脑海中的蘑菇毫不留情地讽刺:“都是金丹修士了,才走这么长时间就累成这样?江云萝,你行不行啊?”
江云萝很是坦然:“我不行,你行你上。”
这话说完,忽然她鼻尖一皱:“等等,你有没有闻到熟悉的香气?”
白赤晃着五彩斑斓的脑袋:“什么香气?我只闻到了肉包子的香味儿……”
话没说完,江云萝已经大步往前走去。
白赤:“江云萝,你等等!你干什么去?”
江云萝当然不是无缘无故往那儿走的,因为方才的一瞬间,她分明闻到了在沁芳阁前的花圃里闻到的独一无二的百花香味。
众所周知,长欢公主爱花,所以花圃里常年百花盛开,无论是牡丹还是红梅,抑或是菡萏水仙之类……只要有谢忘情稍微动用法术,便能让这些时令不同的花种开在同一片花圃里,以博公主欢心。
所以,整个夜凌国身上能沾染百花香味的,除了是长欢公主还有谁呢?
“看来,公主就在这附近。”
江云萝凭着自己敏锐的嗅觉,几步就找到了那小小的包子铺。还没挤过人群,便听到吵闹的声音,正是那一脸精瘦且趾高气扬的包子铺老板。
只见他撸开袖子,极不好惹地对着缩在地上拼命躲闪的人影道:“哼!臭乞丐,又来偷我的包子!看我这次不打断你的腿!给我打!”
话音落地,身后的几个壮汉便冲上来,对着地上衣衫褴褛且脏兮兮的乞丐一通暴打,直把人打得蜷缩身体,惨叫连连。
脾气暴躁的蘑菇很是不平:“这还是一国之都,天子脚下,这些人居然敢打人!江云萝,你赶紧给我揍他们!”
江云萝:“我一个仙门弟子对着几个普通人出手会不会太欺负人了?”
白赤:“那你可以不用灵力啊,更何况,他们还以多欺少呢!”
江云萝:“哈哈,说得有道理,不过还是再等等。”
她目光盯着隐藏在人群中的某道瘦弱身影,看着她不断捏紧的掌心,微微勾了勾唇角。
果然下一刻,那道人影终于忍不住上前,用清脆又威严的声音道:“住手!他不过是偷了个包子,我可以替他付钱,你们为何私自动刑?”
白色的帷帽,普通宫女的宫装,只是那身量,那气度,不是长欢公主是谁?
白赤立马激动道:“江云萝,那是公主!你还不赶紧把她抓回去?”
江云萝丝毫不慌:“我知道,再等等看。”
“……”再等等看,她还想着要看热闹呢?
这边,瘦脸老板上上下下地打量突然站出来的女人,接着露出精明的算计:“你可以替他付?好啊,这个包子值十两银子,你有银子吗?”
白赤:“十两银子?他坑谁呢?以为公主是傻子吗?”
江云萝却有种不好的预感。因为那位被困在深宫从未了解过民生的公主殿下此刻就如同一只单纯的肥羊,没有丝毫犹豫地将自己的钱袋子拿了出来,反手抛了一只金叶子给他:“这些应该够了吧,不用找了,只是以后他若再来吃包子,你不许再打他。”
那包子铺老板险些被手里的金叶子闪瞎了眼,直到乔装成普通宫女的公主殿下转身,他才回过神,立马示意身后的几人:“都给我跟上去,把她身上值钱的玩意儿都给我抢过来!”
江云萝叹了一口气: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她可怜的公主殿下,若是没遇到她,可怎么办哪……
江云萝化身忠心的侍卫跟上去,不过她并没有马上出手,而是等到可怜的公主被人逼近狭窄的胡同差点跌倒的时候才骤然现身,三两下将那几个壮汉劈晕,并稳稳扶住那方颤抖的肩膀。
公主盈盈的水眸睁开,朱唇颤颤不敢置信道:“江姑娘,是你……”
江云萝微笑脸:“在下盛闻夜凌国民风淳朴,百姓安乐,便想着来瞧一瞧,没成想竟然遇到了公主殿下。”
从头到尾都知道她打的什么歪主意的白赤:“……”呵呵,真是谎话说多了,一点都不脸红了是吗?
“公主殿下,你可千万别信她!”
可惜,生性单纯的长欢公主非但没有怀疑她,反而还很是感激:“江姑娘,多谢你救了我,你没有受伤吧?”
纤纤素手就这么捧住了江云萝因练剑而布满薄茧的手指,若不是江云萝是个女人,怕是也要被这柔柔的水意给融化了。
她伪装的笑眼荡漾开,改成了无奈的叹息:“公主殿下,我乃天道宫弟子,对付几个无足轻重的小喽啰还不成问题,只是殿下为何会在这里?国师大人不是不允许你出宫的吗?”
听到“国师”的名号,长欢公主肉眼可见地变得忐忑,格外慌张地扯着她的袖子:“江姑娘,实不相瞒,我是偷偷跑出来的,皇宫里太闷了,我想出来看一看,顺便……买些东西,你能不能不要告诉国师?”
江云萝冲她眨眼:“只要公主跟着我,不再随便乱跑,我不会告诉国师。”至于其他人告不告诉,就不关她的事了。
天真的公主点头:“多谢你!那、那你能不能再陪我逛一逛,我现在还不想回宫……”
江云萝微笑点头:“公主想去哪,我陪你就是。”
为了让这难得出宫的公主玩得尽兴,江云萝并没有强行带她走,不过以防有妖物作祟,她暗中传信给微生仪还有朔方他们,告诉公主已经找到,让他们不必出现,暗中护卫即可。
看到传信的李横七:“什么意思?要我们暗中护卫?以为我们是什么随意差遣的侍卫吗,她可真有胆子!”
同样接到消息的朔方:“师妹所言也并无道理,别忘了我们这次来的目的是什么,保护好公主,还有……也许背后之人就在附近。”
两人说完,忽然在人群中察觉一道诡谲气息。
抬头一看,不远处一道缠绕黑雾周身斗篷遮脸的人影看向他们,头顶的日头热烈,他周身却好似裹着挥之不去的阴影,半张脸隐藏在昏暗中,只露出过于苍白的嘴唇,好像随葬的纸人,半点血色都没有。
那么轻轻一咧,给人毛骨悚然的阴森之感。
可人影停留不过片刻,之后又瞬间消失。
但仅仅只是一个对视,李横七也已然认出他是谁,当即目光一紧,立刻反应迅速地追上去:“那就是肖清浊!我们追!”
朔方迟疑一秒,看了眼江云萝的方向,又看着窜向人群深处的黑影,还是选择追了上去。
这边,江云萝似乎也看到了什么,但她并没有感觉到危险和杀气,便带着身边戴着帷帽的公主殿下往人烟鼎盛的地方走。
以防万一,她还拿出了之前早就准备好的辟邪符,全都揣在了长欢公主的身上,这样,就算有妖物突袭,公主也不会有事。
做完这些的江云萝,笑容满面地带着人到处逛,爬上了金水桥,坐着游船欣赏一路沿途风光,还看了杂耍,吃了糖人,甚至还到城隍庙里拜了拜。
这些红尘烟火,对于普通的人家是寻常,可对于一直被困在皇宫高墙里的长欢公主来说,却是样样稀奇。
一路上,她眼神里的雀跃都没散去过,遮在帷帽下的双眼亮晶晶,如同孩童一般纯*粹的欢喜。
只是当看到路边乞讨的人群时,也会流露出不忍。
不知不觉,两人就这么逛到了日色稀薄时分。江云萝看着渐尽的天色,终于开口:“殿下,您已经逛了很长时间,我们也该回宫了。”
长欢公主面露不舍,她点点头,又忽的抬头,目光盈盈道:“回宫之前,我还想做最后一件事。”
江云萝挑眉,不知道她要做什么,而没一会儿这位公主殿下就用自己仅剩的银两换了一车的烙饼,并扬言道:“国师常说,民生疾苦,我身为公主不能为他们做什么,只能做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了。”
江云萝喟叹:“公主如此心善,难怪皇都的百姓如此爱戴您,想必这皇都的瑞气也都是您带来的。”
长欢公主羞涩得红了脸,并不敢居功。记忆里她小时候并不受父皇重视,从出生起便在冷宫长大,直到几年前夜凌国爆发瘟疫,流民们险些破开皇城,宫人们仓皇逃窜,更不会有人注意到她,她这才从冷宫里爬了出来。
而爬出来后见到的一个人就是名叫谢忘情的术士。
他宽衣博带,恍若天人般从天而降,用那双妖异的双眸略带调侃地凝视着她,蛊惑说道:“公主殿下,夜凌国气数将尽,国将不国,唯有公主殿下可以救他们……”
想到当年的初遇,长欢公主不免感慨:“其实,这都是国师的功劳,多亏了他,我的父皇和城里的百姓才得以活下来。所以,我也要像他一样,多做一些为国为民的好事。”
江云萝听闻此言,一时怔然,不知该说什么。
“看来,长欢公主是彻底被姓谢的给蒙蔽了,竟还以为他是为国为民的大好人。”
白赤:“所以呢,你不提醒她?”
江云萝唉叹:“以公主对他的信任程度,只怕我说破了嘴皮子也无用。不过,不管谢忘情出于什么原因,他确实是拯救了夜凌国,拯救了这里的数万百姓,这么大的恩情,恐怕来日就算真的要取走她的心,这位傻公主也只会乖乖的奉上。”
白赤:“那也太悲惨了吧?”
江云萝摇头晃脑:“此乃因果,你我干涉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