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立时将茶盏砸了过去,然后不留情面地责骂道:“你瞧瞧你,可有半分仪态?人是你说尽好话求着我请来的,这会子不如你的意了,不管不顾就闹起脾气来的又是你!还当着这*么多人呢,就耍起横来,从此以往这府中可还有人肯真心实意地尊你为主?”
她一动怒,底下人纷纷大气不敢出。
还是陆敏开口解围道:“把地上收拾了都下去罢,当心点手,拿个帕子包着,莫要割破了皮。”
她看着他们转悠着又要去寻帕子,便放心不下似的叹息一声,转而递过自己的,“拿我的去罢,小心些。”
侍者们自然是称谢不已,眼中愈发与她亲厚几分。
陆植不觉更憋闷了。
拿他作筏子,却由她来收买人心!
他强行忍下种种不痛快,勉强自己生生挤出一抹无奈的笑,而后顺势跪拜在萧明徽脚下,“母亲教训的是,儿子以后不敢了。还望母亲保重身体,万不要动怒。”
萧明徽冷笑一声,“原来你眼里还有我这个母亲,我还以为我老了死了,早已使唤不动你了。”
“母亲这话实在是叫儿子无地自容了,儿子怎敢?”
陆植低着头伏在地面,地面还有溅落的茶水,他的膝盖浸在其中,虽不是大冷天,却也叫他愈发感到寒气逼人。
“母亲,两位仙师还在呢。”陆敏淡淡提醒道。
说来她也有趣之极,打薛鸣玉一行人来竟不曾瞧过陆植一眼。
任他如何撺掇着要把她送上山去,也自始至终不为自己辩解一句。如今他俨然落了下风,她也并不奚落,抑或是故意看他出丑。
她心定得出奇,简直八风不动。
萧明徽看了她一眼,心中颇为满意,于是那点火气也烧没了。
她懒得看底下跪着的人,只叫他起来,又转头言笑晏晏道:“仙师的话倒是叫我有几分意动,这孩子性情躁动,便是不能修行,去山上静静心也是好的。只是他这年纪似乎大了些,我听闻山上向来只肯收稚童,会不会不大合适?”
“若是为修行,他确实年长了些,可若是仅仅做个洒扫奉茶的弟子,如殿下所言,但求修身养性,倒绰绰有余。”
萧明徽闻言不觉缓缓点头,眉目间映出几分思量。
但终究没有答应。她道此事还需从长计议,不可轻易定夺,又好言好语关切了她们一番,命陆敏亲自将她们送至府门处。
“仙师慢行。”陆敏微微笑起来。
*
离得远了,萧青雨终于忍不住开口:“你何必得罪他?”他困惑不已。
方才陆植谦逊温和地亲自请她们时,他就暗暗感到讶异,以为他失心疯了,不然怎会好端端的将之前薛鸣玉险些要了他的命一事忘得彻底?后来他在一旁察觉陆植的眼神越来越晦涩,就更加困惑。
薛鸣玉轻巧地将此事一带而过:“怕什么?这样的人,即便我此刻顺了他的心意,与他交好一时,往后也总会得罪他。”
毒蜘蛛的恶处就在于随时随地会翻脸不认人,除非她能一直让他顺心如意。可这怎么可能呢?实在太为难她了。
这回摆了他一道,也算是这些日子没白费功夫天天守门神一样蹲在国公府附近盯梢。接连数日不曾过问收弟子的事,她难得主动询问进展:“如何?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萧青雨三言两语把这些天的事说了,他没抢过那两家,拢共没几个资质好的孩子,他又不及他们能说会道,到头来竟只有最开始的孟成璧愿意拜入翠微山。
“说来那孩子的母亲听了你的劝,也要随我们一同走,不跟孟叔莼回沂州了。孟叔莼的意思是,想请你帮忙安排,能不能就近在山脚下给她弄个住处。”
薛鸣玉:“这容易,溪桥镇还有许多空宅子,实在不行,让她暂且住我那里。总归我如今住在山上,宅子闲着也是闲着。”
两人商议着正要去接孟成璧,忽然听闻远处一片哗然。
人群又是喧闹又是欢喜,仿佛有什么大事降临。沉重的城门亦在喧哗中被守卫缓缓关上,中间连一丝缝都不留,关得严严实实,铁桶一般。
薛鸣玉下意识拉住他的手,警觉地问:“你听见了吗?他们都在说什么?”
“真人……”萧青雨紧蹙眉头,侧耳细听,“真人出山了。”
“什么真人?”他茫然地抬起头。
话音刚落,南边骤然劈下一道惊雷,轰然作响,一时间地动山摇,仿佛整个瀛州都要被撼动。可瀛州的地动并不像郦都那样激起了鼎沸民声,百姓也未见慌乱,反倒一个个翘首以盼,激动得无以复加。
薛鸣玉逐渐被人潮裹挟于其中,进退不得。
她拉了一把萧青雨,要他带自己飞去高处。萧青雨当即配合地在两人身上贴了隐身咒,利落地拽着她几步飞身跳到城楼上。
霎时间,眼前开阔一片。
南边是连绵起伏的山脉,而最笔直陡峭的便是万仞山。万仞山的山脚下是剑川。然而此时此刻,剑川旁的一座山峰却猝然之间自中间被直直劈作了两半。
那刀气来得迅猛而威烈,乍然落下的瞬间,仿佛蕴蓄着的雷霆之势刹那间爆开。
薛鸣玉眼睁睁看着那座山峰仓惶地坍塌陷落,眨眼的功夫中间便突兀地空缺了一块。大风刮过,灰白的雾霭之间隐约腾起一道磅礴沉重的身影,形似游龙。
与此同时,那些提前守在山外等候的人群也随之高呼,并纷纷跪拜真龙降世。
“再近些。”薛鸣玉语调短促地要求道。
于是萧青雨只好带着她直接落到人群后的一处山坡上。
这回她能看得更清晰了——
那条遁于山雾之中腾挪翻转的身形竟隐隐透着碧玉般的青色。她越看越觉得眼熟,尤其这条所谓的龙居然不像传闻中那样有爪牙,有龙须,却如蛇一般流畅圆滑。
她心中飞快闪过一道猜测。
可不等她想明白,却见茫茫雾霭倏尔散去,一道人影将手负于身后,傲然自立于山峰之上。万仞山气势浩大,层峦叠嶂,因而愈发衬得其身形渺小。
但愈是身形渺小,愈显得此人矫矫不群。
山下的护卫渐渐向两边散开,让出一条空阔的道来。
明黄的一点缀于其间,分外鲜明瞩目。皇帝亲迎,百官随驾,随着一声嘹亮绵长的呼唤“请真人出山————”,那道影子终于从山林间飘然堕入凡尘。
真人披着灰色的道袍,头发花白,并不像那些修士一般青春年华经久不败,脸庞早已生出细细的纹路与褶皱。
她赤着脚踩在枯枝砂砾之上,如履平地。
倏然间山林中响起一道龙啸,如雷霆乍惊,树叶萧萧而下。众人皆拜,唯独那抹明黄与灰袍置若罔闻,渐行渐近。老皇帝欠身问话,不知问了什么,隔得太远薛鸣玉听不见。
只是不多时,她看见一道翠衣凭空从风中扭出,那张脸赫然是柳寒霄的模样。
柳寒霄毕恭毕敬落后一步立于真人背后。
薛鸣玉忽然望向身侧。
萧青雨神色平静,见她看来眼中有一瞬的困惑,“看我作甚?”
“你不悔吗?”
萧青雨似有不解。
薛鸣玉:“倘若当年崔含真不带走你,或许那条被众人叩拜的龙便是你了。”而不是由一条蛇伪装成龙,瞒天过海。
“我不要众人叩拜,”萧青雨摇了摇头,低声道,“就这样,很好。”
薛鸣玉刚要说什么,忽然感觉有一道存在感分外强烈的视线落在了脸上。她立时敏锐地回望过去,而后蓦然顿住。
她终于又一次看见了屠善。
不是像方才那样,远远观望,而是不偏不倚的四目相对。尽管她分明贴上了隐身符。
屠善看见她,慢慢眯起眼睛。
陡然闪过的直觉催逼着她迅速拽着萧青雨下坠,将将落地之时,萧青雨带着她灵活地旋身,而后借着树枝稍作缓冲,最终稳稳当当地踩在地面。
一落地,薛鸣玉便拉着他去寻荒云的那个眯眯眼。
眯眯眼正在同圆脸和尚凑在算命的摊子前说着话,见她们匆匆忙忙赶来还有些惊讶。薛鸣玉问他能不能和萧青雨调换身份,让他捏成萧青雨如今的模样。
虽然萧青雨现在显露人前的这张脸也是假的。
眯眯眼:“找我换?为何是我?”他偏过头瞧了一眼圆脸和尚。
薛鸣玉坦白道:“你看着聪明些。”
圆脸和尚忍不住抬头朝她们看。
“诶,既然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我再拒绝似乎也不大说得过去了。”眯眯眼没有仔细盘问缘由,而是施施然应下,并当即掐了个咒变作萧青雨的模样,又指点萧青雨变成他。
“笑一笑,诶,不要板着个脸,我从不给人脸色看。”
薛鸣玉又催促着他们动作麻利点,她刚要跑,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雷不歪不斜恰恰好劈在了她脚边,她甚至没反应过来,就见一道白光闪过,晃得刺眼,隐隐有紫气流窜。
地面霎时焦黑一片,甚至有火星子明灭闪烁。
她浑身一震,过了半晌才渐渐回过神来,然后慢慢揉着刺痛的耳朵。耳膜似乎被方才那道雷声穿破,她摸着摸着竟觉得指尖微微湿润,拿下一看才发现是血渗了出来。
翠衣如同一道浪劈开重重人潮,不疾不徐朝她走了来。
见状他也不曾惊讶,只是客气地对她微微俯身,“真人有请两位。”他指的是薛鸣玉,以及方才同薛鸣玉一处的人。
薛鸣玉盯了他一会儿,主动抓住了眯眯眼,“带路。”
……
薛鸣玉想过自己迟早会见到皇帝,却没有料想过第一次正式地见到他是在这样的情形下。她有些狼狈,甚至戴着伪装。
倒是皇帝比她以为的还要和气许多。
他瞧着很老了,仿佛有六七十岁,可薛鸣玉知道,他其实比萧明徽大不了几岁。萧明徽今年才四十出头,又因保养得当,看着仍在盛年。
他却日暮西山,有如被抽干了血气,老态龙钟,又瘦又满脸的褶子。脸白煞煞的,透着森然鬼气,以至于那张面皮隐约发黑。
皇帝不要她行礼,也没有多盘问什么,只说真人看重她,要她此刻立即去协助真人祈雨。他说话也很劳心伤神似的,说几个字就要停下来歇一会儿,疲乏得很。
话刚说完他就一手撑着额头,一手无力地挥了几下,要人带她们下去。
薛鸣玉慢慢垂下眼。
这便是皇帝。
她幼年听过无数人提及过的仿佛能呼风唤雨的皇帝。他是天下共主,要哪个州的人遭殃,就哪个州倒霉。连修士都拿他没办法。
因为照规矩,修士不能干涉他,最多像翠微山那样间接地将朝廷的人驱赶出去。
可是他如今看着实在太老迈无力。
薛鸣玉甚至感到失望。皇帝也不过就是这样一个又老又丑的东西,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同这世上任何的人都没什么分别。
唯一的分别只在于他坐的椅子是龙椅,穿的衣裳叫龙袍,立于百官面前,底下便高呼“真龙天子”;而旁的人都只是跪在他脚下罢了。
明明是一个人,却要自诩为龙。
而真正的龙,却终日佯装成人。
薛鸣玉跟在领路的宫人身后,漫无边际地想道,要是哪日剥了他的龙袍,将他丢进那些可怜的流民中,还会有人跪在他脚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