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糖人的顿时凝固了笑容,恨不得当即疼得倒抽一口凉气,可还是硬生生地憋住了。
“恭喜您啦,小姑娘往后了不得啊。”她给孩子塞了好几支糖人,说要沾沾她的喜气,最后也只收了一枚铜钱。
“诶呦,您真是客气。”这位妇人牵着孩子一面道谢,一面要家去。
说时迟那时快,最边上的乞丐竟也突然爬过来,颤颤巍巍地抱住了她的腿,“夫人,夫人,赏点罢,赏点罢。”
这妇人被她弄得没法,又见她确实可怜,只好掏出钱袋来。可这叫花子人穷志气倒还没那么短,她说她不要多,也只要一枚铜钱。
“这可真是……”
妇人纳闷地看了三人几眼,仍旧没说什么,给了钱便走了。
她前脚刚走,后脚薛鸣玉便见那叫花子随手将铜币往空中一抛,而后精准地拍在手背上。她闭上眼静止不动了约莫一个呼吸的功夫,便重又若无其事地爬回破布上佯装病恹恹地瘫着。
卖糖人的似乎有意验这钱的真假,把铜币放在嘴边用力咬了一下,然后也随手丢进钱袋子里。
与此同时,那瞎子不紧不慢从竹筒里抽出几支签在掌心搓了两把,并在木桌上摆成一排。她嘴里哼哼着不成调的经文,而后突然有一支签立了起来。
一行流利的小楷凭空出现在签上。
薛鸣玉隔得有些远,依稀只能看见东什么、孟什么。
正要细瞧时,萧青雨已经扯了一下她的袖口,低声道:“来。”说着他顺势把一枚玉牌塞进乾坤袖中,然后引着薛鸣玉急匆匆赶去东南边金水巷的一处宅子附近。
萧青雨拉着薛鸣玉飞身上了树。
结果还没站稳就听见头顶有动静传来。
薛鸣玉抬头望去——
左边树枝上立着一个圆脸和尚,眉心还点了粒朱砂痣,红得惊心动魄,越发描摹得他那副眉眼貌若好女。似乎发觉薛鸣玉的视线了,他犹疑着举起手尽量和善地同她打了个招呼。
右边更高的枝头上是另一张俊秀的脸,只是笑眯眯地对她们点头。
萧青雨的目光在他们之间转了一圈,便悄声告诉她:“是苍梧山和荒云的人。”
薛*鸣玉也学着他的样子和他咬耳朵,“那刚才三个里面哪一个是咱们的人?”
萧青雨可疑地沉默了一瞬,“是那个叫花子。”
据说那位师姐装乞丐的本事一绝,曾经还在皇城下拿过天子的赏钱,要她回去置办几亩田地。她偏不,还仗着老皇帝记性不好,前前后后又拿了他几回赏钱。
最后全都被她花在了南风馆里——反正带回修仙界也没处花去。
薛鸣玉闻言颔首。
这就是三家要抢人了。
她正寻思着要如何才能抢得过其他两人,倏忽间却听闻宅子里隐隐传来说话声。这声音虽有几分模糊,听不大清,但却十分熟悉。
薛鸣玉不觉沿着树身往上爬高了些,而后向宅子里投去目光。那院子里坐着的面孔赫然是几次从她手里逃出的陆植。
陆植的对面还坐着一人。
第27章 二十七朵菟丝花
◎……◎
薛鸣玉用气声问道:“那是谁?”
萧青雨袖子被她拽了一下,下意识低头凑过去与她挨着,“孟叔莼,一个当官的,二十多年前好像还是什么探花郎,最近才从底下调回来。”
他垂眼瞧见她踏着的树枝隐隐有断裂的趋势,当即往自己这边拉了她一把。
两人不觉靠得更近了。
“他女儿孟成璧便是方才那个孩子。”薛鸣玉看着他拿出玉牌对着上面念道。念完了他把玉牌收起来,蹙眉望向陆植。才说遇不到熟人,这便撞上了。
这个陆植也真是阴魂不散。
他有些不快。
而那边厢陆植还在同孟叔莼慢条斯理说着话。巷子里静极了,院墙又矮,除了时不时沙沙作响的树叶声,便只有他的说话声,字字句句分外清晰。
“家父先前下帖子邀你小聚,你怎么给推拒了?”
孟叔莼绝口不提理由,只道:“还请小陆大人替我谢过陆大人,后天的赏花宴我不能去。”
“你执意辞官?”陆植定定地瞧了他一眼,没多责怪,反倒温和地劝他,“如今各地都不太平,就拿我前些日子去过的蕲州来说,山匪作乱,民不聊生,也是苦。更不消说桐州、襄州那几处地方……如今没个人压在上头,像什么样子。”
“细细算来,倒还只剩下瀛州称得上安稳。旁人想来都难,你怎么还要走?”
孟叔莼神色淡淡,“王城虽好,却是温水煮青蛙,我不能留。宁可回老家做个教书先生。”他去意已决,因此即便陆植好话歹话说了一箩筐也未能动摇他的心。
二人对坐喝了会儿茶便散了。
临走前陆植犹然站在门口半是警告半是提醒道:“纵使你不畏世道艰辛,也总要为你的妻儿着想。若我不曾记错,你老家在沂州,紧邻着桐州,这些年妖魔生乱,也死了不少人。”
“好不容易考出来了,又何必再陷进去?”
孟叔莼作揖的动作一顿,却仍旧不曾抬眼,“多谢您好言相劝,此事我自有定夺。”
陆植静默了刹那,只低声同他透了个底:“你要辞官恐怕不容易,他们不会准许的。”说完也不等孟叔莼作何反应便领着随行的侍卫走了。
他一走,树上四人顿时解了咒露出身形来,并纷纷下饺子似的从树干上跳下,围拥着孟叔莼而去。这青天白日里突然使了一出大变活人实在叫孟叔莼吃了一惊。
孟叔莼警惕地打量着几人,“敢问诸位前来所为何事?”
圆脸和尚与眯眯眼互相对视了一瞬,倏尔争先恐后地上前。两人将其妻儿卜卦算命一事说了,又道其子孟成璧是个不可多得的修仙好苗子,万万不能在凡间被耽误了。
孟叔莼不觉晃了晃神,一时思绪混乱也拿不定主意,干脆请他们先入里,坐下慢慢细聊。
“道友,上一次那幼童已然叫你哄了去,这回总不好再与我争抢了吧。”圆脸和尚苦着脸请眯眯眼大发慈悲,且让他这一回,“再带不回弟子,师姐恐怕轻易不能放过我。”
眯眯眼闻言顿时也长叹一声,变脸比翻书还快。
他当即嘴巴不笑了,眼睛也不眯着了,只是做出一副为难的模样,“可你们前两年收的弟子比起我们向来是只多不少,这要我如何相让?何况我肯让,我那位师姐你也瞧见了,成日里给人算命也不容易,难得有个好的,要是叫我给放跑了,我往后的日子怎么混得下去?”
“可是……”圆脸和尚不甘心,仍旧与他苦苦僵持着。
眯眯眼同他哭惨了几回,却见孟叔莼仍旧置身事外,眉毛用力绞着,似乎对他们都十分信不过。他当即轻咳两声,平和地问他:“不知孟大人可否听过荒云山?”
孟叔莼眼神微动,颔首道:“自然。”
“那想必也听过这样一句话,”他的指节有一搭没一搭在石桌上叩响,还是那副俊秀的好相貌,此刻却隐隐泻出不经意的从容笃定,“有道是‘入我荒云山……’”
“何愁无长生?”
眯眯眼不由顿住。
他话说了一半,还没来得及补上下半句就被薛鸣玉截了先。
他轻轻看了薛鸣玉一眼,云淡风轻地笑了,“孟大人既然要回老家,何不将孩子交予我们?既能谋个好前程,又无性命之忧。”
荒云的人向来是不怎么出山的,有何要事都是旁人谦卑地亲自登门拜访。比起总是要与妖魔打交道的修士,实在再稳定安闲不过。
凡人大多最看重这个。
他对此十分清楚。
他也确实拿捏得很精确。
孟叔莼虽说嘴上不提,对着陆植不肯退让说软话,心里头却着实担忧被自己连累的妻儿。如今能有个好去处将幼子托付出去,再好不过。
他渐渐被说得意动。
薛鸣玉见状管他借了一枚铜钱,她捏着铜钱道:“既然想不好去哪儿,不如由老天为你做主。咱们扔到哪儿便去哪儿,顺天命而行,如何?”
料想到其余两人定会出言反对,她又和气地笑道:“我是个凡人,你们是瞧得出的,也不至于在你们面前弄虚作假。你们要信得过我,就正面去荒云,反面去苍梧,竖立不倒则跟着我们回翠微。”
圆脸和尚登时眼睛一亮。
“这不好吧,岂不是对你自己不公平?”他腼腆地假意推辞了几句。
薛鸣玉含笑道:“无妨,只要对孩子好,去了哪里都是一样的。”
这话说得孟叔莼舒心极了,是以他当即便应下。
其余人都赞同了,眯眯眼也别无他法。他笑叹一声,似乎预见了结局般请她开始,“师姐那边又有消息了,早早定下,我也好赶下一场。”
于是铜钱在众人瞩目下快速旋转起来,且摇摇摆摆,仿佛随时要倒下。可直到最后都没倒下,竟稳当当地立住了。
薛鸣玉在圆脸和尚失望的叹气中不疾不徐把铜钱还给孟叔莼,“翠微山下的溪桥镇安定宁和,何不将夫人送去,也免得母子分离?”
她望着他的目光透着了然,“大人有心放手一搏,总要将妻儿安顿好,也免得后顾之忧。”
孟叔莼霎时定住。
“我明白。”他低声道。
……
不巧,出了院子偏偏遇上陆植去而复返,似乎落下什么东西。
擦肩而过时,他的视线在她脸上定了一定,而后突然抓住她手腕,“你这双眼睛……”薛鸣玉正要有所反应,他又忽然松开她,只说是认错了。
可分明他敛入睫毛下的目光透着若有所思。
薛鸣玉按住萧青雨,若无其事地笑笑,没做声。错开身之际,他侧过余光瞥了她一眼。
萧青雨捏了咒重新隐去二人身形,“他认出你了?”他不觉错愕,以为这个陆植简直狗鼻子长在了眼珠上,辨人这么灵。
“大概没有。”薛鸣玉说。话虽如此,其实她心中另有答案。
她这样说,萧青雨犹豫了一瞬也不再多纠结,又问她如何知道孟叔莼要去做什么。
薛鸣玉眼前不由浮现他思虑过重的神情,以及眉心那道深深的褶痕,一望即知此人心中定然堆积了许多事,且不是什么寻常易解的闲事。
“随口猜的。”她轻巧地答。
眼见着眯眯眼与那圆脸和尚又齐齐飞身扑向了另一处,薛鸣玉也让萧青雨跟随其后。至于她自己是暂时不打算跟着凑热闹了。头一回还觉着新鲜,再往后便没甚么意思。
她宁可一个人在城里闲晃。
萧青雨放心不下,迟疑了半晌,直等陆植从宅子里出来又转身离去,他才勉强答应下来。他甚至将自己的剑给了她,又再三叮嘱她见情况不对,就往他那装乞丐的师姐处跑。
“你快去罢。”薛鸣玉听得不耐,干脆推搡了他几下。
被她接连催促,他不走也得走了。薛鸣玉看见他的背影渐渐消失,便循着来时的巷子往外走。走到巷子口果然发觉有一辆马车正候着她。
那些个侍卫低着头邀她上车与他们的主人一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