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沉默了片刻。
他终于转过身,并将李悬镜的神色一览无余。他脸上分明充斥着懊悔自厌之色,嘴里却坚持并笃定地坦然承认了之前的一切。
他想到山楹曾特意向他禀告李悬镜的异常,且格外强调了希望他亲自出手阻拦。但他没有。因为他太了解李悬镜。他知道李悬镜和山楹是不一样的。
山楹从来只做正确的事,可所谓的正确只是他一个人的正确。
都说李悬镜更洒脱肆意,但山楹才是那个会因自己所愿所求践踏世俗目光,无所谓旁人唾弃与否,宁可一条道走到黑的人。
李悬镜只会悬崖勒马。
所以他从不担心自己这个弟子真有哪一日会犯了大忌。
因此他只是叹息一声,不曾真正责怪他:“既然不悔,又何必做出这副难看的模样?总归都过去了,你也已经回来。就当她是一道坎,跨过去也就好了。”
李悬镜骤然被他的话惊醒,并抬眼与他师尊平静无波的目光相交汇。
他突然记起少时师尊为他指点过命盘。
师尊说他命格是百年难遇的金玉之相,生来便天赋异禀,年岁稍长则必然是天纵奇才,且一生顺遂,所愿皆有所得。唯独有一结,倘若能解,即从此前路光明。
若不能,只恐性命难存。
李悬镜浑浑噩噩地走了。
他不住地想道,她仅仅是一道坎吗?磨砺他的心智、考验他的道心……这个说法实在让他极其不适,甚至隐隐感到不悦与烦躁。
就像……就像上回山楹说凡人总是短命一样。
她分明那么鲜活。
李悬镜情不自禁想起一直被他有意无意忽视的那双眼睛,明亮极了。她目不转睛望着金莲,眼中仿佛有一片野海,汹涌而漫无边际。每一道浪头打过,都是野心在翻腾。
他慢慢靠着树坐下,闭上眼。
她打着灯笼去镇外找他,分明认出来一旁的传送阵却顺着他的话假作不知;她点火烧了他不告而别留下的信——他不曾亲眼见过,却能清晰地想象出来;
以及她冒着雨半夜去看层层叠涌的江潮,呼啸的风吹得她脸色越发苍白,眼睛却越发明亮。她的视线无比专注而逐渐辽阔,简直要随着激荡的江流一路朝高悬天际的明月攀去……
他如何能视而不见,又如何能抛于脑后?
李悬镜忽然喘不上气,心口疼得厉害极了。
她凭什么仅仅是另一个人命中的一道坎呢?
他又凭什么要她安于现状,就此认命呢?
她只是不甘心而已。
只是想要成为他们。
他的脸上冰凉极了,恍惚之间他伸出手抖抖索索地去摸,却摸了一手冰冷的泪。
李悬镜看着泪愣神了很久,久到山那头弟子们习武的声音都渐渐随着落日消沉下去,他方才扶着树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
他还是不能忍受成为她手中刺向旁人的刀。
但或许他还能给她别的,他拥有的。
譬如他的命格。
哪怕他会就此丢掉性命。
李悬镜总要为她做点什么。
第26章 二十六朵菟丝花
◎……◎
崔含真又闭关了。
他近年修为已至瓶颈,隐隐有突破的趋势,因此时常闭关苦修,将一应俗务通通交与门下弟子们。其中萧青雨分到的活最少最轻便,却也最为崔含真看重。
崔含真闭关前对他千叮咛万嘱咐:“我不在的日子,你要多留心,莫要怠慢薛姑娘。”尤其薛鸣玉如今兄长新丧,心里少不得愁苦。
萧青雨自然是应了。
于是没多久崔含真便闭关不出,只剩下萧青雨每日风雨无阻地给她送饭。
说来山上大多弟子是不吃人间五谷的,除了个别嘴馋的,其余几乎都靠辟谷丹过活。这叫萧青雨不得不亲自下厨学着做饭,因为没有现成的供应。
幸而薛鸣玉住在山上时存在感总是稀薄得近乎没有,并不会仗着崔含真的庇佑便颐指气使。他送饭她就吃,偶尔沉迷修炼疏忽了她也不计较,甚至绝口不提。
待他忽然想起来还有一个她等着自己照应时,她竟然比他还惊异,“你今天没来过吗?”
他顿觉一丝错愕,“你没吃饭不知道饿吗?”
她轻巧地将此事揭过,“是吗?我没什么感觉。”
分明是个凡人,却并不把吃饱穿暖当做头等大事。真是奇怪。
但确实很好养活。
譬如此时此刻,他坐在桌前习惯性地保养自己的剑,同时观察着薛鸣玉。薛鸣玉正在吃饭,但没吃几口,她对饭菜的味道不挑,对数量也不挑,只要感觉不到饥饿了便搁下筷子。
或许是他盯得久了,薛鸣玉终于开口问他在看什么。
他说:“李悬镜前几日寄来一封信,说是要去找什么东西,归期未定,托师尊帮忙照看你。但师尊已经闭关了。”
“这样啊,那就只好多麻烦你了。”薛鸣玉对他笑了笑。
萧青雨盯着她的目光这才慢慢挪开,他低头抱着剑,慢吞吞道:“你和从前似乎不大一样了。”瞧着没那么冷硬。
“我本来还想问你卫莲舟是不是你杀的,”他停顿了一隙,又继续道,“可如今看着又好像不是。”他说话时的语气直白坦率极了,丝毫没有遮遮掩掩的意思。
薛鸣玉淡淡笑着,没被他的突然指控吓一跳,反倒问他:“你竟然不曾把他的身份告诉你师尊吗?”以至于到如今崔含真还以为薛鸣川就只是薛鸣川。
“我去桐州是怕你死在那里回不来了,又不是去盯什么卫莲舟、薛鸣川的。他们是不是同一个人又如何?我只要保证你性命无忧便足矣,别的我不会多嘴。”
萧青雨说:“他问我我就答,他不问,我自然也不会主动去说这些。”
说着他转而又问道:“另外还有一事,我过几日便要下山一趟,山门有件事要我去办。正巧之前师尊叮嘱我得了空便带你去荒云求人给你看看,先前不是说你受了魔气,身体不大好吗?你待如何?”
“去过荒云山,是我立即送你回来,还是跟着我去瀛州?”
薛鸣玉讶然,“崔含真肯放你去瀛州?”先前不还是连下山都不大肯,这会子瀛州都允了,也不怕他遭人设计了抓走。
“从前是不肯的,”萧青雨看她已将碗筷推至一旁,干脆把剑搁在石凳上,起身替她收拾,“或许你那时说的话确实让他被触动几分,如今便肯了。”
薛鸣玉注视着他从生疏到如今已经能十分流畅利落地把活干了,然后没怎么思考便一口答应下来:“那就跟着你去瀛州。”
“总归这山上除了你和崔含真,我也没有别的锚点。”
她对上他下意识抬起的双眼微微地笑起来。
*
荒云山听着荒凉,地方本也僻静,奈何这世上但凡是治病疗伤的去处便总也少不了人。
刚到此地,放眼瞧去,地上走的、天上飞的,这许多个修士挨个数过去倒比那些乡绅地主家的鸡还要多。也更吵嚷些。
这让萧青雨都愣住了。
他怕人多与薛鸣玉被冲散了,只好牵着她袖口。两人被挤得胳膊挨着胳膊,到后来袖口都险些抓不住,那布料滑溜溜的,一不留神就脱了手。还是薛鸣玉眼疾手快先抓住他的指尖。
直到医修开了几道镇气安神的方子将她们打发了,两人这才艰难地挣脱了人潮。
“难怪这许多人,听说这几日来看病不论大病小病都不要钱。”萧青雨把刚才听到的告诉她,“还有荒云那位山长,向来是行踪莫测的,这几日也出现了。”
薛鸣玉一边应和他,一边小心地避开迎面走来的人群。
然而还是有个戴着斗笠的修士与她擦肩而过时不巧撞了她一下,恰好把薛鸣玉挂在腰间的长寿钱给撞得掉在地上。这人倒也知道礼数,当即就俯身为她捡起。
薛鸣玉正伸手要接过,却见她低头望着那枚铜钱发怔。
不过也没出神很久,只一息的功夫,她便迅速回过神来将东西交还给她,然后匆匆忙忙行了一礼便离去了。薛鸣玉手里握着那枚铜钱,蓦然回首朝她离开的方向看去。
竟是越过那些拦路的药童,往深山竹林里去了。
看药童们毕恭毕敬的模样与虔诚的姿态,必然是这山上了不得的人物。
“不走吗?”萧青雨已经耐不住这里的喧闹,催着她快快离去。薛鸣玉将疑窦埋入心底,没多说什么便顺势自然而然地挽住他一同下山。
萧青雨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弄得一僵,略有些不自在,可他毕竟是妖,没那么些多余的心思,是以身体很快就习惯了与她亲近,平静从容地接受了。
两人走的传送阵,眨眼的功夫便从荒云山瞬移到了瀛州王城之外。
在进城前,薛鸣玉还不忘问他:“你不怕被那些人发现?”
“我有术法可遮掩气息,届时瞧着便与常人无异,”萧青雨对两人施了个咒,都各自变作另外一张陌生的面孔随即隐藏在平民百姓中,“何况瀛州如此之大,哪里就这么巧了,偏偏被认识我们的碰上?”
他告诉薛鸣玉这回下山是要接几个孩子。
他的同门在城内四处寻找有资质的幼童,他便在一旁等候着与孩童的亲人商议,好顺利把人带回山上。这会儿他得先带着薛鸣玉去找他的同门碰头。
薛鸣玉还不曾见识过山门是如何选弟子的,也颇为好奇,便由着萧青雨在前头领路。这路是越走越往繁华喧嚣处去,以至于薛鸣玉还以为他们是直接搭了个台子大张旗鼓地选人。
孰料到了点萧青雨却示意她拐到了一家茶馆外的桌边坐着。
热闹的市集上。
她们正前方不远不近连着三个摊位,说是三个其实还算客气,因着里头有一个是个蓬头垢面的乞丐,不知从哪儿捡来的破布铺在地上也占了一块地。
左边的瞎子头顶罩了个黑不溜秋的瓜皮帽正忙着给人算命。
她摸着小孩的胳膊,似乎没摸着东西,又去摸小孩圆圆的指头。随后点了点头,“好啊好啊,将来是靠笔杆子吃饭的料啊。”她的指尖敲了敲小孩手上磨出的茧。
那位置绝不可能是干粗活干的,无疑是家里头逼着念书磨出来的。
果然听了这话,这孩子身后的大人立即喜笑颜开,直夸瞎子算命准,是王城头一等的大师,然后留下了一串钱。
她倒是高兴,带着愁眉苦脸的小孩走了,瞎子却幽幽叹了口气,似乎对这个结果十分不满。
但很快又来了一大一小。
她仍旧探出手去摸这小孩的胳膊、手腕——薛鸣玉从中辨认出她的动作似乎在试探这小姑娘的筋脉。瞎子摸了一回,不敢相信似的又来来回回探了几次。
“好!好!好!”她激动地只说得出来字,连词都忘了。
瞎子哆哆嗦嗦地伸出手要做娘的丢下一枚铜钱,“回家候着罢,机缘自会上门找你去。”她这话刚说出口,旁边那个卖糖人的也立即嬉皮笑脸地凑上前来,并不经意地用力踩了瞎子一脚,碾得瞎子浑身一僵,悄悄地把手探到底下拧她的大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