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你别忘了,凡人是活不久的,她的后半生给了你,可你却只能给她人生中短短一段光阴。这样不对等,你们如何走得长远?”
李悬镜登时冷下脸,他听不得人咒她早死,尽管他说的是事实。他不笑时也很有几分震慑,“她不会死,我会把我的命分给她。到那时她若是死了,我也不活了。”
修仙界是有这种仙术的,只是渐渐失传了,不过他一定会找到。他也必须找到。如果他找不到,他宁可和她一起。哪怕只活百年不到。
他要把自己的以后都系于她一人之上。
“你这是冒险,何苦至此?”山楹气笑了,被他的固执,“一个凡人,能活几十年已然足矣,那是她的命数,不该活的你留不住,何必强留?”
李悬镜被他几次三番的冷言冷语惹恼了。
愤怒之下,不禁与他争斗起来。两人打了一场,招招不留手,最后虽不曾妨碍性命,却都灰头土脸,青青紫紫,肿得像泡发了的尸体。
李悬镜气极,因为过几日他是要下山应约和她看花灯的,他甚至特意想好要回来找些丹药,好让头发快些长出来,到时候收拾得漂漂亮亮。
“我刚说了要下山,你就趁机毁了我的脸,可见是居心不良,故意为之。”他咬牙切齿地望着山楹。
山楹亦是难掩不悦。
他用手背蹭去嘴角一点血,冷冷的眼神刀子似的要剐他的肉,“分明是你先冲我脸上招呼,如今技不如人怎么反倒成了我的不是?”
话音刚落就听见周围有人怪声怪气地咳嗽了几*下,两人当即若有所觉地转头——刚教训了他一通的长老竟又匆匆忙忙赶来了。也不知是谁通风报信的,来得这样快。
李悬镜暗地里悄悄瞪了那些个眼神游移、心虚不已的同门几眼。
可就是这点小心思也被长老抓住了,当即又说了他好半天。
他低着头也不辩解,说什么应什么,直到最后听见长老吩咐道:“谁都不许私下里偷偷给他们丹药,也不许替他二人疗伤,就让他们顶着这张脸好好丢一回丑,也省得总不长记性!”
人群顿时齐刷刷响应。
山楹倒也没辩驳,只静默地认了。
唯独李悬镜大惊失色地抬头。他想求长老宽容一二,又怕临了丹药没求得不说,还像上次那般被关个十来天的禁闭。
于是纠结了半晌,最后只能认命了。
……
花灯节那天,李悬镜是戴着面具去见薛鸣玉的。
其实他不敢见她,怕她嫌弃,却更不愿意不去见她。他蒙着脸去见她,心虚不已。但是薛鸣玉没有嫌弃他。
她仔细端详了他那副面具,忽然笑了,“瞧着倒有几分意思。”于是两个人瞒着卫莲舟偷偷去赏花灯。
街道上热闹极了,流丽炽烈的灯火简直燃烧成一片赤红的海。风吹过,那些灯笼便摇荡起来,仿佛是波涛一层漫过一层。
其中最惹人注目的花灯被挂在高楼的檐角之下。谁射中了便是谁的。
见状李悬镜立即跃跃欲试着要为薛鸣玉把那花灯射下来,他虽自幼熟习剑术,但所谓君子六艺,射之一道他自然也算是个中翘楚。
是以张弓射箭,一下便正中那花灯上头的飘带,将它猎了下来。
他捧着那只花灯欢欣雀跃地正要献给薛鸣玉,却一时不察遭了身后人冲撞,无意抖脱了面具,竟当众露出下面那张原本被遮掩得严严实实的脸来。
面具在空中滚了一滚,又从他后知后觉伸手去够的指尖不凑巧地轻轻掠过,终而无辜安静地落在了地面。
几乎是刹那间,李悬镜听见了周围不少人对着他青紫肿胀的脸倒抽了一口凉气,甚至有好奇的小孩弯着腰凑过来瞧,然而被他惊吓得嚎哭不已。
当然也有胆子大的,倒是没受惊,似乎早前看见这副面具便默认他相貌丑陋,因此只是笑话他。于是他在这一片嘈杂声中下意识捂住了脸。
李悬镜罕见地感到了自卑与沮丧。
倒不是为着被旁人嘲笑,而是怕薛鸣玉嫌厌。旁人的目光他从不在乎,但他唯恐她会因为自己给她丢脸而不悦。
但他突然从指缝中瞧见她慢慢弯下腰来捡起了那副面具,并细致地掸去上面的灰。他以为她要还给他,可她没有。她甚至坦然自若地握住了他的手。
然后牵着他从人群中走出。
李悬镜霎时清晰地感知到自己心跳很快,被握住的那截指尖也似乎一下子不属于他了。他恍惚之中失去了那部分的知觉。只觉得她牵住的仿佛不是他的手,而是他为之震荡的心魂。
或许她太冷淡了,没什么反应,围观的人很快就没了兴致,各自扭头走开。
路过卖吃食的小摊时,薛鸣玉要了一串糖葫芦。她咬了一个,“甜的。”又递给他。
他望着她小心翼翼吃了一粒,却瞬间酸得将一张本就不好看的脸皱得越发滑稽可笑。他酸得甚至掉了泪,尤其在她看见他被捉弄到的模样后笑意妍妍时。
“你哭了?”她笑到一半讶然停了下来。
李悬镜只是摇头,却说不出话。他有些难过,担心她或许不那么喜欢他了。
于是薛鸣玉也没有为难他,只是突然伸手扶住他的脸,将面具重新戴在他脸上。她牵住了他,冷不丁道:“我带你去个地方。”
“什么地方?”他摸了摸脸上的面具,顿时又有了安全感。
“山上。”她说。
幸亏山不算很远,两个人走起来也快。
坐在山上赏月时,没有了热闹和明亮的灯光,只有稀薄的月光,她让他摘了面具,仔细端详他的伤,“真可怜。”
他心跳得飞快。
“我很丑是不是?别看,我会变得好看的。”他小声说。
“确实丑,”她轻声说,但她没有表现出任何嘲讽或是嫌弃,“所以要带你上山。山上除了月亮便只有我。月亮不会笑话你,我也不会。”
“一张脸罢了,长得好看如何,不好看又如何,我不在乎,难道你会在乎吗?”
李悬镜呆呆地望着她。
若是说从前他还不能十分确信自己的心意,如今他的心跳如鼓噪的蝉鸣,他被困在她的目光里,耳朵被蝉鸣堵塞,像天罗地网绞住了他的心。
第18章 十八朵菟丝花
◎……◎
“不过话说回来,是谁打的你?”
薛鸣玉戳了一下他脸上的肿块,“他可真坏。”
原先李悬镜也这样想的,但此时此刻他竟然对山楹生出几分感激。他坐在山崖边,被寒风吹得一哆嗦,再抬头看时,淡黄色的月亮已渐渐隐于丛丛灰云雾霭之中。
他正要低头问薛鸣玉会不会冷,却见她举着面具扣在脸上,然后凑到他眼前,仰起脸对他张望着。李悬镜看着唯一露出的那双眼睛,鬼使神差地垂首隔着面具亲了她的额头。
亲完了他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惊得一下子弹出去很远。
李悬镜捂着脸,声音磕磕巴巴的:“我……我不是故意的。”听着闷闷的。好像他才是那个毫无预兆被亲了一下的人。
然而,旁边很久没有动静。
他茫然地慢慢放下手,朝薛鸣玉望去。
她竟一直无声无息地注视着他,眼睛一眨不眨,似乎在观察他的神情。见他终于肯看向自己,薛鸣玉揭下面具而后追着他的方向挪过去。
她紧紧挨着他坐,又偏头凑近他脸庞。
李悬镜眼睁睁看着她一点点靠过来,心跳和呼吸不知哪个先停了下来,几乎失去了反应。他只能僵硬着坐在原地不动,视线不自觉颤抖,然后等她——
“我原谅你了。”
她轻声说。
面具被她举在手上挡在两人面前,薄薄的一片,却挤下了两个人。他和她近得他低头可以吻到她的脸,她稍稍偏过一角便能蹭到他的耳垂。
他以为她是要亲他。
但她没有。
他没有如愿,可他的心却随着她的话涨起了潮水,汹涌而激荡。李悬镜和她藏在面具之后,如此狭隘拥挤,但又如此亲密无间。
这样的满足而快乐的情绪一直持续到下山的时候,他看着薛鸣玉独自走在前面,一脚踩着一块石阶,似乎自得其乐,唯独那只手空荡荡的。
他望着她的手,想问她为什么不牵他了,却又问不出口。于是加快步伐与她并排走着,然后慢慢摆动着手臂,若不经意地蹭过她的手背。
直到某个瞬间,他深深低下头,咬着唇却将小拇指试探性地勾了上去。
刹那间,她突然停下脚步。
李悬镜心一紧,局促不安地抬眼偷偷瞧她。
薛鸣玉忽然抬起手臂,把两人缠在一起的尾指明晃晃地搁在他面前。他顿时涨红了脸,并为着自己那点小心思被直白地暴露出来而感到丢人。
但她却只是对他笑了一下,又把胳膊放下去。
他正松了一口气,但下一瞬心跳便猝然加快,鼓点似的,一下重过一下,敲得他头晕目眩。
薛鸣玉再次握住了他的手。
与上次只是虚虚牵住他的指尖不同,这回他的手心贴着她的手心。
她严丝合缝地紧紧握住了他。
……
李悬镜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下山的了。
待她们走到家门口时,大门外的石阶上竟已坐着一个人。宽袍大袖被夜风吹得如裙裾般翩飞,他那张秀美如玉的脸孔在黯淡的月色下莫名渗出一股肃杀的冷意。
一只灯笼在他脚边滚落,灯却熄了。
大概是里头的蜡烛烧了许久,终于燃尽。
他听到脚步声都不曾抬头,直到他偏过脸望见了她们相握的手。他的目光忽然凝住了。
“回来了。”
他轻声说。
薛鸣玉没回答他,反倒对李悬镜介绍:“这是我兄长,那天回来时你见过的。”
李悬镜顿时紧张起来,竟又脑筋一轴跟着叫道:“兄长,我——”
“以后这么晚就不要上山了。”卫莲舟蓦地打断他,起身自顾自走到薛鸣玉跟前,慢慢替她拈起夹在鬓发间的树叶。
他瞧了一眼叶子,指尖微微一松,叶子便飘飘摇摇被风吹着走了。他又去看薛鸣玉。
李悬镜主动开口解释:“这不怪她,是我——”
“我不是责怪你,”卫莲舟再度截了他的话,却仍旧只是望着薛鸣玉,“我只是担心你。”他轻声道:“你从前不会这样的。”
李悬镜沉默了一刹,疑心他在含沙射影,怨自己把她带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