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青雨似乎明白了,又似乎没明白。
薛鸣玉也不需要他明白。
从第二天起,她便再不去看他们练剑。她找萧青雨借了他的令牌——他如今是崔含真的弟子,级别高于寻常人,然后跑去藏书阁把之前没能看的书全挨个翻了一遍。
终于在一本泛黄的旧志上找到她要的东西——
肉莲骨。
桐州有卫姓一族,身负红莲血,可驱魔镇妖。是以代代被困于锁妖塔下。
而相传卫氏每逢百年之期,族中必有肉莲骨降世。肉莲骨者,为红莲化身,其血落地则聚火,其魄离身则化珠。性至纯,灵至善。
每逢大喜大悲之时,则口吐金莲,灿然生辉。
曾有恶徒趁机夺之吞之,竟一息之间脱胎换骨,坐地化仙。
“脱胎换骨……坐地化仙……”
薛鸣玉摩挲着薄薄的纸,喃喃自语道。
她眼中仿佛有烛火刹那间点起,且愈燃愈烈,烧得她眼渐明、心渐亮。
……
薛鸣玉要去桐州。
她非去不可。
不过在此之前,她先敲了隔壁的门,又在对方无声的抵抗中,悦然道:“你欠我的,你不能忘。”她紧紧攥住他手腕,拇指用力贴在他鼓动的脉搏上,仿佛就此把握住了他的命门。
萧青雨此时分明胜过她许多,却依然如同当年那只可怜无依的妖,在她的逼视下一步步后退,直到砰然撞上桌沿,他窄而劲瘦的腰在桌沿处深深勒出一道细线。
他的脚后跟抵着桌脚。
她的鞋面踩着他的鞋面。
“你要跟我去桐州。”
萧青雨气极之下无能为力地撇过脸,狼狈又煎熬,“我不能去。”
“为何?”
“你……”他心烦意乱地想,这有何为什么,他不想去,不愿去,亦不能去。若是从前的桐州也就罢了,如今锁妖□□塌,妖魔横行。又岂是他这样的人能去的?
“你先问过师尊罢。”
崔含真定不会容许她轻易涉险。
薛鸣玉点头,“好。”
她霎时松开他,转身就朝崔含真的洞府走去,还不忘要他跟上。幸而崔含真近来不曾闭关,正对窗手捧经卷,凝神静思。见她突然找来,他尚有几分惊讶。
但薛鸣玉没有给他寒暄的机会,径直开口:“我要去桐州。”
这话顿时有如惊雷乍落,轰然震响。
崔含真一惊,“好端端的如何想起去桐州?莫非是有人同你说了什么?”他疑心是为着薛鸣川的缘故。
“没有人,”薛鸣玉心平气和道,“只是我前几日看书,书上提及锁妖塔,我实在好奇,因此想前去一观。”
“锁妖塔几年前已经塌陷,桐州此时也并不是个好去处。”崔含真叹息一声,摇头婉拒道,“我不能放你独自去送命。”
“不是独自,有一人可与我同行。”
崔含真惑然道:“谁?”
“萧青雨。”
崔含真不禁犹豫道:“可他是——”他没完全说出口,但在场的两人都对他未尽之意心知肚明。他担心萧青雨是妖。
提及这一点,薛鸣玉顺便询问:“他的眼睛?”
“障眼法罢了,”崔含真疲倦地捏着眉心,“让他与你同往,或恐危险百倍。”
“可我听闻你已亲自收了他做弟子,这几日更是亲眼目睹他修为较之从前大有长进,如今在山门中可谓威势颇重。长此以往,他总要出山的。还是说你能让他在翠微山躲上一世吗?”
薛鸣玉不躲不闪地望向他,言语袒露直白,“抑或是你终究信不过他。”
“上千个日夜过去,畜牲仍旧还是那只野蛮不驯的畜牲。”
崔含真霎时折起眉头,扶着头的手也似有若无地微微颤抖。
她说话实在太尖锐难听了。
薛鸣川过去的日子原来这样难熬。
他不合时宜地想道。
“改日再议罢,”他说,“你这话真是叫我为难,说得我心都乱了。”他支起胳膊倚在桌案上,乌黑的长发越发衬得他风神秀异,仿佛玉刻雪雕一般。
可惜薛鸣玉没有欣赏美人的情致。
她步步紧逼道:“不必改日,就今日。我已经把人带来了,他就在门外。他说他愿意。你要听他亲口说一遍吗?”
崔含真霎时起身坐直。
薛鸣玉往身后一看,眼神示意萧青雨踏入门中,而后两人并肩立于案桌下。她注视着萧青雨,语气柔和:“你愿意的,对吗?”
“我——”
薛鸣玉轻轻嗯了一声,“说呀。”她的微笑简直是和煦如春风了。
于是萧青雨越发地说不出口,一个“不”字就这么生生卡在喉咙里,鱼刺骨似的。她神情不变,仍旧直勾勾盯着他,就像当初她救了他一路逃出城主府,也是这样看着他的。
心中那点不情愿与不耐忽然就散了。
他狼狈地垂首,“我去。”
“师尊,我愿意和她同去。”他再度重复了一遍。
……
桐州。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有一身着宝蓝之衣的年轻男人平静地立于众人前,“卫氏以下犯上,动摇国本,故今日杀之以儆效尤。”
话音刚落,底下顿时哗然,议论纷纷,更有甚者掩面涕零。
“诶,诶,陆大人,陆大人……”他身侧另一着翠绿道袍者似乎动了恻隐之心,含笑劝道,“陆大人您又何必吓他们呢?都是些个凡人,和他们啰嗦这些作甚?直接把人杀了了事罢。”
他说话和气极了。
然而那位陆大人不为所动,丝毫不讲情面,仍旧冷着脸将一番“顺者昌,逆者亡”的车轱辘话照着来时当今圣上的口谕一字不改地讲了个遍。
“好罢好罢,您说了算。”
于是身着翠衣的那位便无可奈何地挥了挥手,施施然在一众侍从伺候下坐住了。他低眉悠闲自如地慢慢啜着茶,百姓们视线的焦点也随之通通落在了最前面着宝蓝衣服的官员身上。
唯独一人除外。
薛鸣玉隐于人群间,专注地观察着他,这个她曾经以为说不定早就死了的人。
真是命大啊,柳大人。
【作者有话说】
截止本章,前面所有章节这几天又重新修了一遍,修了一些细节,改了一个人名,把薛鸣川的本名改为卫莲舟,另外零零散散增加了三千字左右的互动情节,感兴趣可以回头看一眼,不感兴趣可以忽略,不影响后续情节。
第14章 十四朵菟丝花
◎……◎
薛鸣玉遥遥看见一根几米高的柱子立于正中,其下堆满了成捆的木柴。
“这是做什么?”她问道。
但没有人回答她。
所有人都失魂落魄地低着头,有的已经抹起泪来。
就在此时,那位陆大人又开口了:“把人带上来。”
于是立即有几个侍卫提溜着一人几乎连拖带拽地强逼他上前。那人只被允许穿了一身单薄的中衣,白煞煞的,越发映得他面色如雪。
只是这雪绝不是腊月新雪,那样洁白细腻,被奉为祥瑞,而是伴着阴雨而生,泥泞污浊,遭人践踏,以至于零落成泥碾作尘。
那张文秀雅致的一张脸罕见地失了神情,空荡荡一片。
“卫莲舟,你可知罪?”
陆大人厉声呵斥道。
卫莲舟眉眼低垂,声音淡得几乎听不见,“不知。”
“不知?”陆大人冷笑一声,“当初卫氏一族失责,未能守住锁妖塔,以致桐州一夜之间血流成河。你不自刎谢罪便罢了,安敢私自出逃?”
他神色冰冷地紧紧注视着他,骤然向前一步,“圣上仁慈,允许你苟且独活,并不治罪于你。你不感念皇恩浩荡,反倒伺机乱政夺权,罔顾无数桐州百姓,实是罪大恶极!”
“如今又焉敢说不知?”
被缚于高台的那人慢慢抬起头来。
他望向了陆大人,遽然轻笑,“确实不如你们的圣上明白。”
“卫莲舟——”
陆大人疾言厉色道:“逃亡在外的这几年,回忆起当年桐州的斑斑血泪,你难道都不会寝食难安么?”他猛地拔高声音。
“会啊,”卫莲舟突然敛了笑意,面无表情盯着他,“怎么不会?”
“每每想到桐州那些无辜可怜的人,我生生活埋于锁妖塔下、纵然身死亦不得安息的族人……每每想到他们,我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他的声音放得尤其轻,似乎怕惊扰什么似的。
而后幽幽问道:“那么你呢?”
“你们圣上呢?”
“你们的圣上,他夜半时分——”他顿了一隙,轻声说,“难道就不会梦到他们吗?”
“他就不会昼夜难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