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星斓原本不理解,为什么张云涧会那样做,现在却明白了。
原是因为她一次次说过的话。
第一次见他时,她就告诉过他,她来这里的目的,就是为了阻止他成为魔修。
而后的相处中,也不止一次向他坦诚。
所以那时,他既不想她为无数即将湮灭的神魂而低落,也无法在成为魔修后面对她的失望,所以选择了最惨烈的方式,以巨大代价向她致歉,或者是逃走。
甚至在掉入魔域后,他也只是找了个地方缩起来等死,而没有任何自救举措。
他总这样纯粹到极致,或生或死,都显得那般极端,不给自己丝毫转圜余地。
黎星斓和张云涧是完全相反的人。
她做任何事,都喜欢制定计划,再不断完善计划,且时刻留有退路。
她习惯思虑周全。
她的情绪再张扬浓烈也基本不会淹没理智,因为理智存在,才足以保证计划的进行。
两个性格完全不同的人在一起,需要经过磨合才能彼此适应,这个过程中无疑会产生些痛苦,但这些痛苦恰如爱欲高潮的前奏。
不要怀疑,不要恐惧,也不要逃避。
负面情绪总是和鬼一样,往往喜欢追着胆小的人惊吓,一但人掌握主动,转身面对,它们便会在日光下消融。
黎星斓想,显然在这场攻略中,始终不安与敏感的张云涧,便属于更“胆小”的一方。
他的恐惧源于“不信任”,即便黎星斓的坦诚已给予他很多安全感,他仍不能相信这就是他们故事的结局。
所以他很多次都说,“黎星斓,我们一起死吧”。
死亡是个固定结局,是个不可更改的终点。
因为不会变化,才让他觉得安心。
黎星斓有时候觉得自己就像是张云涧的心理医生,通过不断剖析他来治愈他。
她能做到这个地步耗费了巨大精力,所以这场攻略对她来说是极为艰难的,她自问不可能再对另一个人做到如此地步了。
故而,她绝不能允许失败。
……
没了蛇妖精血,她只能给张云涧少量多次地喂了些湖水,确认他的伤不再流血后,又抱着他下到湖中浸泡着。
她的伤没有得到处理,大概是不容乐观,火辣辣得疼。
也只有在冰冷的湖水里泡一泡才能缓解一些。
不确定湖里是不是只有一只水怪,也不确定虽然张云涧表面的伤不流血了,但是不是还会成为其他妖兽眼中的香饽饽,黎星斓不敢放松警惕。
同时她也在思考,下一步该怎么做。
当时明尊离开的那个方向,她也看见了幽冥虚无中的金色光晕,如果没猜错,那可能就是玄门中的天门。
天门为何而开,原因有很多,但最有可能是这个秘境中已死了足够多的人。
她来这里也是为进入天门,窥探世界本源衰弱的真相的。
但眼下不太可能原路返回,她需要再想其他办法。
她想起当时她进入神魂幻境前,那道向下延伸的石梯,如今回想,那并非真正存在的阶梯,更像是一种“意识表达”,代表她被邀请进入了另一个地方。
否则,她一开始就没像浇雪那般被突然拉入神魂归处,之后大概也很难进入。
如果那算是一种邀请,又是谁向她发出了这个邀请呢?
这种具有显著性的动因,一定出自某种已诞生出的智慧。
其实对此黎星斓早有猜测,但始终没有下定论,因为这个结果会影响她对全局的判断,一旦失误就是满盘皆输。
思到此处,她扬了扬脖子,试图缓解一下不适,不期猛地撞到肩胛骨,后背的伤疼得她眼泪毫无征兆地掉下来。
“啊——”她不得不仰起头深呼吸。
而当她低下头时,却猝不及防跌入一双沉渊似的眸。
“张云涧?”
“黎星斓……”张云涧眼睫微掀,声色喑哑,“你……哭了。”
黎星斓愣了愣,一时忘了疼,眼睛“唰”得亮起,额头轻抵上去,温声笑道:“张云涧你醒了,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嗯……”他虚弱地应着,问,“你为什么……哭……”
他之前一直期待见到黎星斓的眼泪,想知道她哭起来是什么样子,是否会很有趣。
可当真正见到时,才发觉那是一种心间燃起比灼烧更甚的痛苦,让他忍不住紧蹙眉头。
“很难受吗?”
黎星斓见状忙问。
她手覆在他额上,轻笑:“若实在难受,就哭出来,反正又不是第一次了。”
他摇头,声音极轻:“不……”
“噢,是问我吗?为了救你我受伤了,刚刚不小心撞到伤口,疼得流泪……所以因为疼而哭,是很正常的。”
受伤?为了他而受伤?
张云涧眸中情绪瞬间起了变化,近乎翻涌着。
他咳起来,嘴角溢出鲜血。
黎星斓被吓到,赶紧抱着他上岸检查:“哪里不舒服,怎么吐血了,是经脉还是气海?或是——”
但他对自己的伤势浑然不觉,费力抓住她手问:“你哪里……受……伤……”
黎星斓一怔,气得想笑,反手制住他:“张云涧,我就算告诉你,你又能怎么办?你现在能回报我的唯一做法,就是好好养伤,你恢复灵力了,我自然也能沾光,明白吗?”
他伤成这个样子,却只在乎她的那点伤?
简直令人无话可说。
张云涧用那双澄澈的黑白分明的眸望着她,没有作声。
“好了,我不是怪你。”
黎星斓叹了口气,将他扶起来靠在自己怀中,两个人就这么湿漉漉地依偎着。
她扣上他的十指,盯着两人腕上的金色丝线:“就算连枝锁也有失效的时候,你竟然还主动从我身边逃开……”
少年倚在她肩上,安安静静的。
她低头去看,见他又昏睡了过去。
她笑了笑,轻轻在他唇上吻过。
“……但我始终会来找你,别紧张。”
她抱着张云涧坐在岸边,吹着湖畔的风,不知何时睡着了。
她的精神紧绷太久,总算因张云涧的醒来而彻底懈怠片刻。
她做了光怪陆离乱七八糟的梦,然后突然惊醒。
因为怀中没有熟悉的体温和触感,空空荡荡,这让她心脏狂跳起来。
她睁开眼,张云涧不在。
那一瞬间,她的心脏似乎被无形大手攫住了。
“张……”
“黎星斓,我在这里。”
黎星斓定了定神,抬起头,见雾气弥漫的湖中,苍白虚弱的少年正半趴在岸边,朝她望过来。
“你、你怎么……”
她的心脏重新恢复跳动,向他那边走去,“……伤势好转了吗?”
“黎星斓……如果我成了魔修,你会讨厌我么?”
是这个问题……
黎星斓怔了下,意外又不意外。
她走过去蹲下,轻轻捧起他脸,目光暖阳般和煦。
“不会,即便将来有一天我要杀你,那也是为了救你,相信我吗?”
张云涧眨了眨眼,可怜的像只湿透的小动物。
黎星斓俯身吻他,抵着他额头问:“还是不信我?”
“黎星斓,你如果亲自杀我,我会高兴的。”他低声向她乞求,“我只是怕你讨厌我……无论怎样,都不要讨厌我,好不好?”
“我永远不会讨厌你,我喜欢张云涧,很喜欢……”黎星斓的语气温柔而缱绻,“不止喜欢。”
她下了水,张开双手将他紧紧抱住。
“因为我爱你。”
少年破碎的身躯在她怀抱中震颤起来。
“黎星斓……”
“嗯。”
“你说你爱我。”
“嗯。”
他垂着眸,满是不敢置信,以至于看起来有些懵懵的。
“黎星斓……你说……”
“我说我爱你。”
黎星斓坚定且清晰地说道。
她搂住他脖子,拥抱他,动作用力却又轻柔,仿佛在小心呵护一尊美丽又易碎的瓷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