玖鸢眯眼细看,那些字并非寻常篆体,笔画间缠绕着金红二色光丝——赤如应龙爪尖的焰,青似混沌幽芒的晕,缠来绕去,竟在竹面上织出“齐家”二字。
字刚成形,眼前便浮起雾霭。
雾里是间暖阁,烛火如豆,萧烬正执笔描红,案上摊着幅未完成的《百子图》。
应龙化作的锦衣少年正趴在案边,用朱笔在图上龙纹眼角点了颗泪痣,被萧烬轻敲手背:“胡闹,龙者至阳,哪来的泪?”
少年撇嘴时,耳后竟泛出细密的金鳞。
“齐家之道,在凝魂。”混沌之始的声音忽从竹简里钻出来,带着竹纤维摩擦的涩意,“你看这烛火,灯芯散则焰灭,灯芯聚则光炽。双生子本是一体,萧烬与你血脉相缠,若各怀异心,便如这碎玉——”
话音未落,案上玉佩忽然裂开,萧烬的身影在雾里淡了半分,应龙耳后的金鳞竟渗出细血,茁茁手里的碎片也蒙上层黑雾。
玖鸢指尖一颤,混沌幽芒险些破体而出。
再看时,竹上“齐家”二字已褪成暗金,新的字迹正从竹青里透出来——“治国”。
这二字刚显形,周遭景象骤变。
暖阁化作九层高台,台下是黑压压的臣民,个个面无表情,额间都嵌着枚赤晶,与青铜棺椁里人影眉心的晶石一般无二。
应龙立于左侧丹陛,金红色的朝服上绣着二十八星宿,却在转身时露出后腰的龙鳞,每片鳞上都刻着个“令”字。
茁茁站在右侧,手里的碎片已化作玉圭,正宣读政令:“凡境内生灵,每日需向祭坛供奉一缕精魂,违者……”他顿了顿,眼珠忽然变得与赤晶一般无二,“违者投入血池,炼作混沌养料。”
“这不是治国,是囚笼!”玖鸢厉声斥道,却见台下臣民齐齐抬头,脸上竟露出一模一样的笑容,嘴角咧到耳根,露出森白的牙床。
应龙忽然按住她的肩,竖瞳里翻涌着金红流光:“女王可知,当年共工撞断不周山,便是因族群各执己见,终至天倾。如今用赤晶锁魂,让万民同心,方能保四海无波。”
他指尖划过玖鸢眉心,竟留下道极淡的晶痕,“你看那先帝,当年若不是百官各怀鬼胎,他何至于用拂尘勒断自己的颈?”
玖鸢猛地偏头,见高台角落的阴影里,果然跪着个模糊人影,脖颈处的勒痕正滴着黑血,血珠落地,竟化作无数细小的锁链,缠向臣民们的脚踝。
竹上“治国”二字忽然发烫,烫得玖鸢指腹发麻。
新的字迹正顺着竹纹蔓延,笔锋愈发凌厉,竟是“平天下”三字。
景象再变时,已置身于混沌边缘。
眼前横亘着道万丈裂隙,左边是翻滚的血海,无数虚影在血里挣扎,细看竟是鲛人太后、彩月……
却被层无形的屏障困住,屏障上爬满太极图的纹路。
右边是片琉璃世界,胖瘦天兵化作的阴阳鱼正绕着乾坤鼎游动,鼎口腾起的紫烟里,阿绣正在绣幅《江山万里图》,每绣出一座山,裂隙里便传来声哀嚎,每绣出一条河,血海便浅了一分。
“平天下之道,在归元。”混沌之始的声音裹着血腥味传来,“你师傅的分身、萧烬的执念、应龙的凶性、茁茁的懵懂……皆如这裂隙两岸,若不铲平,终有一日会撑破混沌。如今用赤晶定魂,用太极锁怨,用鼎火炼虚,方能让天地归位。”
他顿了顿,竹上的字迹忽然扭曲,“你看那鼎里,萧烬的枪尖正熔作鼎足,你师傅的残魂已化作鼎耳,连那对胖瘦天兵,都成了鼎底的阴阳纹。”
第345章 重逢
玖鸢忽然看清,乾坤鼎的纹路里竟嵌着无数张脸,最显眼的是掌印太监的脸,正从鼎耳里往外渗血,血珠滴在鼎底,竟凝成半块青铜碎片。
而鼎口悬着的《江山万里图》上,阿绣的绣花针忽然刺破了江河,血水顺着图卷淌下来,在地上聚成个小小的漩涡,漩涡里浮出萧烬的脸,正对着她无声呐喊。
“这不是平天下,是屠戮!”玖鸢将竹简狠狠砸向地面,却见竹片落地的瞬间,“平天下”三字忽然炸开,化作漫天金粉,竟在半空拼出张巨大的网,网眼里是无数双绝望的眼睛——有鲛人太后的,有彩月的,还有无数个萧烬、应龙、茁茁的分身,都在网里挣扎,发出蚕茧破裂般的嘶鸣。
竹简在地上滚了两圈,最后停在应龙脚边。
少年弯腰去捡,指尖刚碰到竹片,耳后的金鳞忽然大片剥落,露出底下血肉模糊的皮肤,竟与青铜棺椁上的火神图腾隐隐相合。
“姐姐,这书里的道理,是真的。”
玖鸢这才看清少年的脸,原来是童子。
“姐姐你看,同心兰花没有白种!”
童子说道:“姐姐你看,只要你们都听话,就不会裂成碎片,茁茁也不会……”
话未说完,玖鸢忽然抓住童子的手腕。
他的脉搏跳得又急又乱,像有两条龙在血管里相斗——一条凶性,一条温驯。
再看茁茁,那孩子手里的玉圭不知何时已嵌进掌心,血顺着圭角往下淌,在地上拓出的太极印里,正慢慢浮出混沌之始那张模糊的脸。
“这书,叫《鸿蒙定轨书》?”玖鸢冷笑着,掌心的双笙火焰忽然暴涨,将竹简裹在其中,“依我看,该叫《囚魂策》才对。”
幽芒触到竹简的刹那,那些烫金文字忽然发出凄厉的尖啸,竟从竹片里挣脱出来,化作无数细小的赤晶,像要钻进玖鸢的皮肉。
而远处的乾坤鼎忽然发出轰鸣,鼎口的紫烟里,阿绣的绣花针终于绣完了最后一笔,整幅《江山万里图》突然燃起离火,将无数虚影裹在其中,烧出青铜棺椁的形状。
“他们……”玖鸢声音发颤。
“他们都很好呀。”一个声音从传来,“你看,萧烬来了。”
殿门大开,逆光中走进一个身影,玄甲银枪,面容俊朗,正是萧烬。可他走到阶下,却没有抬头,只是单膝跪地,声音平板得像块石头:“臣,萧烬,参见女王。”
这不是她认识的萧烬。
她认识的萧烬,看她时眼里总有团火,哪怕是跪地领命,脊梁骨也是直的,绝不会像此刻这般,活脱脱一尊没有魂魄的木偶。
“你不是萧烬。”玖鸢猛地站起身,王袍的下摆扫过龙椅扶手,震落了一颗嵌在扶手上的明珠。
他的声音变了,不再是少年清朗,而是混沌之始那瓮瓮的回响。
“你是谁?”玖鸢后退半步,掌心的混沌幽芒不受控制地涌出,撞在大殿的梁柱上。
那金龙浮雕应声碎裂,露出里面盘着的黑气,黑气中隐约可见掌印太监的拂尘、瘦天兵的算盘、胖天兵的酒葫芦,还有无数张重叠的脸,都在无声地呐喊。
“我们是你想要的呀。”阿绣模样的侍女走上前,脸上的笑容终于裂开,露出里面黑洞洞的窟窿,“你不想要窥天?不想茁茁永远是孩子吗?不想萧烬永远听话吗?这鼎里的世界,能把所有缺憾都补成圆满。”
“圆满?”玖鸢看着跪地的萧烬,看着眼露凶光的应龙,看着被小手缠住脚踝、吓得哭不出声的茁茁,忽然笑了,“我师傅说过,月圆则缺,水满则溢。这世上哪有什么圆满,不过是把缺憾藏得深些罢了。”
她猛地抬手,将掌心的混沌幽芒拍向那尊乾坤鼎——原来它一直都在,就悬在大殿穹顶,化作了藻井的模样,那些所谓的日月星辰,不过是鼎身上纹路的投影。
“轰隆!”鼎身剧烈震颤,那些被吸入的虚影纷纷从鼎口涌出,不再是温顺的皮影。萧烬的虚影们举枪互刺,
翊衡的虚影们自相残杀,鲛人太后的鱼尾缠住彩月的脖颈,先帝的龙袍裹着阿绣的尸身……
整个大殿变成了修罗场,却偏生在血腥气里飘来桃花香,像极了当年她与萧烬初遇的那片桃林。
“啊!”应龙忽然嘶吼,凤羽龙首破体而出,金红色的火焰烧穿了锦衣,却在触到玖鸢周身的混沌幽芒时猛地熄灭,“别毁了这里!毁了它,我们就再也见不到了!”
“见不到,或许才是最好的相见。”玖鸢望着他,忽然想起青铜棺椁里的残魂,想起那些分裂的碎片,“师傅说,离别是为了更好的重逢。可若重逢只是为了困在这虚假的圆满里,不如永不相见。”
她纵身跃起,朝着穹顶的乾坤鼎飞去。
途经萧烬的虚影时,那尊木偶般的身影忽然抬眼,眼里闪过一丝熟悉的火光,竟抬手替她挡开了一道袭来的黑气。
这一丝火光,让玖鸢想起祭坛上火神为她挡下离火的模样,想起雪夜里他剑上的霜,想起他最后看她时决绝的眼神。
“火神……”她喉头哽咽,却没有回头。
“娘亲!”茁茁挣脱了脚下的小手,举着那半块青铜碎片朝她跑来,“带上这个!碎片要合在一起才有用!”
碎片在空中划过弧线,玖鸢伸手接住,与掌心的混沌幽芒相融的刹那,整个世界忽然安静了。
所有的虚影、厮杀、哭喊都凝固在原地,像幅被冻住的画。
她看见胖瘦天兵的虚影在角落里对饮,看见掌印太监的虚影在擦拭空白的圣旨,看见师傅的虚影在火盆前烧着什么,火星子落在衣袍上,烧出的破洞里露出赤晶的光芒。
“原来如此……”玖鸢握紧碎片,朝着乾坤鼎的鼎口飞去。
那里不再是漩涡,而是片混沌,与青铜棺椁里的景象如出一辙,有光,有暗,有火在烧,有水在流,却什么都没成形。
“你确定要走?”混沌之始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留在这里,你永远是女王,永远有应龙和茁茁在身边。”
玖鸢回头,见大殿里的景象又变回了百官朝贺的模样。
应龙和茁茁站在原地,朝她笑着招手,萧烬的虚影也抬了头,眼里是她熟悉的火焰。
这景象太过诱人,像个温暖的陷阱,等着她跳进去,从此忘了真实的疼痛,忘了残缺的过往。
可她终究摇了摇头。她想起应龙竖瞳里的不舍,想起茁茁抓着她手指的温度,想起萧烬剑上的血,想起师傅的话……
那些疼痛与温暖,残缺与圆满,都是真实的碎片,是她之所以为玖鸢的证明。
“我不是女王,”她笑了,眼泪落在乾坤鼎的鼎壁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我只是玖鸢。”
她纵身跃入混沌,青铜碎片在掌心化作流光,与她体内的涅槃真火、混沌幽芒缠在一起,像条红绳,一头系着过往,一头连着未知。
身后的乾坤鼎发出不甘的轰鸣,整个虚假的世界开始崩塌,白玉阶化作尘土,金砖铺就的地面裂开,露出下面的青铜棺椁。
棺椁里,身着玄色祭袍的人影静静躺着,眉心的赤晶已经合上,那些分裂的碎片,终究还是回到了该去的地方。
混沌之中,玖鸢感觉自己的身体在消散,又在重组。
她仿佛听见应龙的龙吟,茁茁的笑声,萧烬的剑鸣,师傅的叹息……
这些声音不再是碎片,而是汇成了一曲完整的歌谣,在混沌里回荡。
不知过了多久,她感觉指尖碰到了什么温热的东西。
睁眼时,见自己躺在一片桃花林里,身上盖着件玄色披风,带着熟悉的烟火气。
不远处,萧烬正坐在石头上擦拭长剑,阳光透过花瓣落在他侧脸,睫毛上沾着点粉白,像极了当年初遇的模样。
“醒了?”他回头,眼里的火焰依旧,却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温柔,“刚才好像做了个很长的梦。”
玖鸢坐起身,摸了摸腰间,没有王袍玉带,只有半块青铜碎片静静躺在掌心。
她抬头,看见桃花林的尽头,有个金红色的身影一闪而过,像极了应龙;
不远处的草地上,有个粉团似的孩童正追着蝴蝶跑,手里攥着半块青铜碎片,正是茁茁的模样。
“不是梦。”玖鸢笑了,将掌心的碎片举起来,与阳光对映。
碎片里,仿佛能看见乾坤鼎的影子,看见那座虚假的大殿,看见那些归于混沌的虚影。
萧烬走过来,坐在她身边,将剑鞘递过来:“师傅说,碎片终会重逢,就像桃花每年都会开。”
风拂过桃花林,落英缤纷,像场温柔的雨。
玖鸢将碎片揣进怀里,起身朝着茁茁跑去,萧烬的笑声在身后响起,与应龙隐约的龙吟、茁茁的欢叫混在一起,在天地间久久回荡。
而在无人知晓的混沌深处,那口青铜棺椁依旧静静躺着,棺盖上的火神图腾忽然又亮了一下,这次不再是火星,而是化作了朵小小的桃花,在幽暗里轻轻摇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