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循并不回答,只是背影挺直,随手把西服和领带往楼梯扶手一扔,迈步上楼。
“贺循!”黎可音量提高。
他总爱发这种暗地里的脾气,不声不响,怒意越来越大,对她的不满越来越明显。
这男人越来越难伺候。
贺循脚步沉沉上楼,步伐踩在地板发出声响,每一步似乎都是刺耳的回音。
一步又一步。
他不说话,黎可只能沉默数着他的脚步,心里突然涌起无数厌烦,像杂乱刺人的草。
“为什么?”她又仰头问。
也许她心底知道原因,但执意想亲耳听见他的回答。
不几个快步,黎可脚步蹬蹬地冲上楼梯,拦住他的去路,清声质问:“为什么?”
贺循垂着眼,神情像轻飘飘的柳絮,只是唇线抿得深刻。
黎可杵在他面前,掀起睫毛定定地注视他。
男人的气息很冷,黑睫掩着,并不愿意面对她,也没有说话的兴致。
她星眸闪闪,眸底已经浮上情绪,突然用力地抿了下嘴。
两人沉默伫立,气氛凝滞压抑。
黎可望着他,神色又渐渐回归平静,红唇甚至勾起淡淡笑意:“可我还挺喜欢跟着你出门应酬的,我的表现不好吗?不值得你表扬几句?你把我放在家里不觉得埋没我的能力和我的脸吗?”
她语气慵懒,还带着丝丝得意和骄傲自满,一如酒席间她跟人推杯送盏,圆滑讨喜。
“黎可。”
人站在面前,他似乎浑然不觉,只是心绪如乱棘,忍不住冷声问她,“你跟那个男人是怎么回事?”
“没怎么回事。”黎可抱手,“总有缺钱的时候,陪人吃饭,靠脸赚钱而已,吃完就散了。”
他不敢想象她以前究竟做过多少让他心生不满的事情:“你是不是很擅长,以前经常应付这样的场面?”
“你看不出来吗?”黎可歪盯着他的神态,语气好笑,“相处这么久了,你不知道我擅长做什么吗?我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清楚吗?”
她擅长偷懒耍滑,擅长说谎伪装,擅长甜言蜜语,擅长对付男人。
“我不喜欢。”
贺循突然抬起眼睛,眸光幽深而望不见底,但压得狭长的眼角仍有冷清尖锐的直觉,薄唇冷冽:“我不喜欢你这种样子。”
他不知道她笑的时候会有梨涡,不知道她也会陪人抽烟。
他不知道,也不会甚至不去想——她坐在一群男人身边谈笑风生,用娇柔嗓音和灿烂笑脸对付他们,姿态妩媚,花言巧语,对这一套应酬得心应手。
直到她的这些样子都呈现在面前。
庆幸他没有眼睛,只凭想象就有怒意,贺循垂着的双手自觉蜷成拳,英挺的眉棱皱起,声调冷平刻板:“我不喜欢你用那种声调说话,我不喜欢你抽烟喝酒,我不喜欢你跟他们左右逢源。”
黎可翻了个白眼,撇撇嘴:“那你指望我怎么样?我应该摆出什么样的姿态?”
贺循神色如凝,咽了咽喉咙。
她望着他那张英俊翩然的脸,自然有笃定沉稳的贵气,那来源于他的教养家世和身份,她嗤声嘲笑:“陪人吃饭应酬,我是什么身份?难道要当个高高在上的大小姐?还是满口专业词汇的精英助手?或者不懂眼色话术的木头?”
他面沉如水,一撩眼就是寒光四溅,语气禁不住尖刻:“吃饭应酬是正常,难道你的姿态也包括在众目睽睽下,跟男人勾搭着手臂喝交杯酒?”
交杯酒。
想象那种画面就怒火中烧——粗俗龌龊的男人和甜言蜜语的女人,在众人的起哄下以一种亲昵缠绕的姿势举杯喝酒。
黎可不喜欢“勾搭”这个词。
“喝就喝了,有什么大不了的。”她无所谓。
“甚至男人当众摸你的手?”贺循下颌绷紧,英俊的五官线条像拉紧的弦,脸色凛冽,“你也觉得无所谓?”
黎可扭头,头发一甩:“摸个手有什么关系,又不会少块肉。”
“黎可”
他厌恶她这种若无其事的态度。
贺循鬓角鼓动,牙关紧咬,声线极冷,“你能不能学着矜持认真点?跟男人说话的时候严肃庄重些?少一点轻佻和随便,态度平和端正些?”
黎可静默一瞬,冷笑起来:“所以你觉得今天晚上我太轻佻?太不矜持?太不庄重严肃?你不喜欢、也看不起我这个样子,是不是?”
贺循眉心浮起纹路,薄唇抿出深刻的唇线:“是!”
从最初她踏进白塔坊开始,他就不喜欢她这种随意轻浮的态度,更不喜欢她用这种态度对除他以外的男人。
他不喜欢她那些一个个出现的前男友,讨厌围绕在她身边搭讪献殷勤的男人,更厌恶那些男人对她的轻薄和幻想。
他想了很多次,也克制了很多次,但一次比一次剧烈,像无数蚂蚁爬过身体,痒痛难耐,找不到宣泄的出口。
黎可站在他面前,楼梯的台阶只能和他平视,他的脸色是整晚忍耐的不满不悦,她却偏偏嗤笑,“可我就是这样,我就是轻浮随便,我就是俗气谄媚,我就是不矜持不庄重不严肃,这么久了你还不习惯吗?”
“我就是会甜言蜜语,油嘴滑舌,阿谀谄媚,随便跟什么样的人打交道都行,抽烟喝酒,勾肩搭背,这就是我的生存方式,有什么问题吗?”
“黎可”
贺循嗓音压沉,把她那些轻飘飘的话压在自己的声量之下,漆黑的眼睛都是尖锐的愠怒,“你知不知,人的态度有相互性。你甜言蜜语,男人就会心猿意马,你举止轻浮,男人就会龌龊,你觉得被摸手无所谓,他们就有会得寸进尺,你随意对待男人,他们也会随意对待你。”
黎可伸出指尖,用力戳他的肩膀,带着股天不怕地不怕的挑衅味儿,笑靥刺人:“怎么?你想教我怎么做人?想让我端庄矜持?严肃认真?”
她忍不住嘲笑起来,“你有什么资格教我?”
不管他有什么资格。
他就是有资格——她陪着他出去,她站在他身边,她是跟他有关系的人。
“黎可。”
她的笑声太轻浮放肆,越笑他心底的愤懑越盛,贺循攥住她戳在肩头的手指,颊颏绷出冷峻的线条,语气动怒,“不管我有什么资格,我不喜欢,也不许你这样!”
“凭什么?拿你那高高在上的姿态?还是拿你每个月给我发的工资?还是你现在这副忍无可忍的脸色?”黎可的语气像笑话,“你想把我变成什么?老实巴交、在家洗衣做饭遛狗的保姆?还是一尘不染、认真庄重的私人秘书?”
贺循抓握住她的手,把她的手攥进自己的掌心,唇线紧抿。
不是高高在上的姿态,也不是工资,更不是对她的忍耐,他想说他在乎,他不想别的男人围绕在她身边,不想别的男人觊觎轻薄她。
可他无论如何说不出“爱”这个词。
贺循只能脸色发青,咬牙切齿:“我要你少交几个男朋友,我要你对其他男人矜持点,我要你对所有男人都保持距离,我要你听我的话。”
“这样吗?”
黎可语气微疑,声调温顺娇柔,似乎认同考虑他的话语。
但她身体挨近,嘴唇贴近他的耳侧,声音暧昧传入耳膜,吐字清晰,“你、做、梦!”
贺循心中猛然一窒。
“我为什么要听你的话?我为什么要为别人改变自己?”她的声音很狡猾,又带着不听话的执拗,“你不是第一个想这样做的男人,把我改造成端庄矜持会有成就感吗?想要救风尘?还是觉得我需要拯救?抑或是觉得我实在太丢你的脸?”
黎可看着他阑黑冷锐的眼睛,轻声发笑,“我不管自己有什么问题,但我是什么样子的,只有我自己说了算。”
“贺循,我告诉你。我二十出头的时候会拿酒瓶砸人,但是现在,我只会对着这种男人笑。”她莞尔一笑,轻声在他耳边说,“我告诉你什么是事实?这么多年来,我会浓妆艳抹地出门,会穿着轻薄短裙在冬天当花瓶,会因为喝酒喝到反胃,也会花言巧语地讨好人赚钱,我不介意坐在一群男人中陪他们聊天说笑,也不会因为他们占我一点小便宜而如何难过,我就是这样的人,这就是我走的路,你可以理解不了,也可以觉得不可理喻,但不要试图纠正我的问题。”
世界不会因为她矜持就对她宽容,男人不会因为她端庄羞涩就放过她,流言蜚语也不会因为她严肃正经而绕行。
“我做不了端庄,也做不了矜持,更不会正儿八经。喝交杯酒算什么?”她语气甜蜜起来,“我要学会的是怎么避免坐在男人的腿上喝酒吗,怎么躲开他们的嘴……”
“黎可!!”
他锁住眉心,闭着眼,心潮冷冽,心中有对她的恼怒,也有她的话语产生的尖锐疼痛,“你闭嘴。”
他只认识现在的她,他没有经历过她的过去,他不想听她说这些话,他只要求她的现在。
她的气息就在耳边,她的每一句笑意戳在他的痛处,她的嗓音暧昧而迷离,“摸手算什么,他们可能还摸我的脸……”
贺循突然拉拽她的手。
他不想听她说话,不想听她嘴里说出的那些刺人的字词。
他的眼睛看不见,他没有别的办法,他伸手掐住她的腰肢,猛然把自己的唇扑过去——想封住她那张甜言蜜语又冷酷无情的嘴,想要宣泄自己心头的愤懑和不满。
急遽落下的唇先跌在她的侧脸,动作急促凌乱,带着愤怒而冰冷的气息,而后重重地擦过她的脸颊,撞上她的鼻尖。
鼻尖相抵,最终找到了她的唇。
吻落下的时候是热烈狂怒的,无数次的焦躁幻想之后,他终于得偿所愿地封住了她的嘴唇,封住了那张轻佻甜蜜的唇,把所有的话都堵在她唇间。
黎可眼睛骤然一闭,睫毛轻颤,把嘴里的话咽下,任由他吻住自己。
他急促而迫不及待地吮吻她饱满艳丽的唇瓣,她的唇湿润微凉,柔软甘甜,而他嘴唇热烫,口干舌燥。呼吸急缓,气息缭绕,两个人的唇舌乍然交缠,就似乎有种尘埃落地的安静。
唇瓣一下又一下地摩挲黏合,不是脑海中的画面,实实在在的湿润滑腻,无比柔软的触感温度。
久违的心跳和安宁。
贺循紧紧地抓住黎可的手,紧紧地搂住她的腰肢,巨大的力道压得她无法呼吸,他毫无意识自己的吻是如何激烈用力,只是想紧紧地锁住她,就像捂紧晚春凋谢的花,被风席卷着翩跹飞舞,他不能让点点花瓣飘落别处,只能纷纷扬扬飘洒在他身上,永远飞不出白塔坊的高墙。
黎可闭着眼,紧紧地抓住了他的肩膀,毫无阻碍又极其顺从地启唇迎接他的吻。
缱绻热烈的亲吻中,她把那些未说出口的话完全咽下,只是轻轻地咬了下他,他理所当然地撬开了她的齿关,她的舌尖香甜滑腻,还带着酒的晕眩,毫无抵挡地让他游曳进来,让他洁净清爽的气息占据更深的唇腔,甚至更深处的身体。
他缠住她的舌,肆无忌惮地席卷她的上颚和柔滑唇壁,将所有甜腻气息咽进干涸的喉管。
心跳如擂,心潮不稳,她几乎要像水一样瘫软在他怀里。
这个吻不知道持续了多久,汹涌着彼此心底的冷怒和久藏的渴想,直到Lucky蹲在旁边仰着亮晶晶的眼睛,大力地摇动尾巴。
呼吸停滞急乱,两人嘴唇同样湿润又沾染同样的温度,呼吸不畅间她轻轻喘了口气,他将额头抵住她的额头,让两人有喘息的空间。
黎可睁开眼,看着贺循紧闭颤抖的黑睫。
她能明显地感觉他身体的变化,比临江那晚更汹涌,更强烈昭彰。
第57章
男人气息沉沉,依然紧紧地把她抓在怀里,说不清是恼怒还是冲动抑或是绝对控制。
比起接吻黎可更喜欢这种感觉,没有哪个男人会这样死死地压住她,有时候她会觉得自己像气球一样轻飘,可以随意飞到任何地方,但突然有人用力地拽住了绳子,原来她也可以稳稳不动地停留在原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