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有些凉,黎可毫不客气地披上了他的外套,把自己紧裹,笑嘻嘻赞美他:“您真绅士。”
阔大的外套还带着体温,有股温暖的香,黎可闭着眼,深吸了一口:“衣服真香。”她给他熨烫衣服的时候,熨烫机里会加一种专门的柔顺剂,他的衣服都有一种熨帖的木质淡香。
是他的衣服,贺循心头有种莫名的微妙……的确觉得她言语过于轻浮。
黎可裹着温暖外套,能在这里偶遇贺循也觉得心情甚好,摇头晃脑地喝着自己的酒。
她今天其实已经喝得不少,只是酒量绝佳,不至于喝醉,微微有点酒醺。
被夜风一吹,那点醺意更是微乎其微。
贺循能闻到她身上的酒气,淡声问:“你今天喝了多少酒?”
“我酒量好着呢。”黎可仰着头,自豪道,“喝多少都不醉,不是我自夸,一般男人我都能把他喝趴下,哪个朋友喝酒都要找我救场。”
他的声音在风里很冷静:“从哪里学的喝酒?”
黎可慢慢啜吸了口酒液,把冰凉的液体咽下喉咙,声音缓慢而冰凉:“以前在酒吧卖过酒,能喝得过那些喝酒的男人,才能赚钱啊。”
她歪撑着脑袋,脑子微微有点晕眩,闭上了眼睛。
二十三岁的时候,她在酒吧卖酒,一打酒的提成能赚到50%,酒当然要喝得很厉害,也要忍受很多言语和骚扰,闹得最激烈的那次,她挥着酒瓶把客人的脑袋给砸开了花,那个男人脑袋汩汩冒血躺在地上呻吟,还叫嚣着要弄死她。
当时来出警的人是徐清风。
她的衣服被扯坏,袒露一片雪白的胸脯,只能用手捂住衣料,徐清风把警服脱下来披在她身上,她沉默地跟着他上了警车,去了警局,那时候她烫了一头大波浪卷发,假睫毛刺得眼睛发疼,把脸埋在凌乱的头发里。后来分手的时候,徐清风说那天晚上她的妆花了,脸色艳丽又雪白,像雪地里的玫瑰花,他看一眼就记住她的长相。
黎可又喝了一口酒。
那一会,贺循觉得坐在身边的这个女人,好像陷入了某种编织成网的回忆中。
贺循去过很多种的酒吧,他知道那些卖酒女郎的形象——他不喜欢她这种样子。
他冷沉默然地喝了口酒。
黎可很快又睁开了眼,把被风弄乱的头发拨弄回脑后。
“你呢。”她换了个话题,平平静静地问他,“为什么深夜坐在这里抽烟喝酒?”
“睡不着。”
许久之后,贺循轻声说。
和吃饭一样,睡眠也变成了一种只维持生存的需要,他不喜欢早睡,睡得越多越精神消沉,睡得越久梦境越凌乱。
他不喜欢做梦,不喜欢在梦里过着以前的生活,不喜欢梦里看见的一切细节,更不喜欢醒来的那个瞬间。
黎可也沉默了很久。
她以前从没问过他这类问题:“眼睛不会再好了吗?”
贺循平静道:“不会。”
“再有钱也不行吗?”
他反问:“钱能改变一切吗?”
能买到生命吗?能恢复一模一样的健全吗?能拥有幸福吗?
“什么时候出意外?”她问。
贺循不介意回答她:“二十四岁,滑雪摔跤,撞击到大脑,伤到了视觉神经,后来工作太忙没有及时治疗,爬山的时候失明。”
他这生的运动爱好都已经划上句号,有一段时间清露和家人想让他出门,想带他去旅行,接受外面丰富多彩的世界,但他已经不会再要想去打球、爬山、冲浪,在不同的城市漫步——他已经见过最好的世界,再不可能拥有更好的记忆。
黎可撑着下巴:“然后你失去了眼睛、事业、爱情,爱好,生活无趣,回到了潞白?”
贺循没说话。
黎可轻轻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撩起眼帘,目视眼前的黑暗:“同情我?”
黎可笑了下:“没必要。”
她的同情抵扣了每月两千块,已经很够意思了,谁能像她一样这么大方,不跟雇主计较工资。
“你有什么好值得同情的。“黎可耸耸肩膀,“我还在给你当保姆呢,我更同情自己。”
“你说的没错。”贺循喝了口酒,“我没有什么好值得同情的。”
风一遍遍把她的头发吹乱,时而刮到她的脸颊,时而刮到他的肩膀,两个人都不再说话,只是喝着各自的酒。
良久之后,贺循开口:“回家吧。”
黎可已经酒喝完,站起身,把东西丢进垃圾桶,跟他说:“走吧。”
他已经牵住了 Lucky,夜风中的语调沉稳镇定:“晚上不安全,我先送你回去。”
风一吹,又把她吹得飘扬雀跃,她忍不住笑起来:“得了吧,你比我还不安全。”
两人面对面站在那里,不知道是谁先应该送谁。
“咱们各自走吧。”黎可抱着手,脚尖蹭蹭地面,笑道,“反正都不远,你牵着 Lucky,遇上危险让它咬人,这片我也熟,经常很晚回来。”
贺循喊她:“黎可。”
“我走了。”
她已经转身跑开,脚步很轻盈也很洒脱。
贺循不自觉地朝她迈去,又茫然顿住脚步,黑暗中辨不清方向位置,不知道她在何处:“黎可。”
她清脆慵懒的笑声远远传来:“贺循,我走啦。明天见。”
Lucky走到贺循身边,蹭着贺循的腿,想要领着他回白塔坊——连 Lucky也不认识黎可家的路呀。
贺循打了电话给黎可。
他握着电话:“到家后你可以挂断电话。”
黎可走在路上,身上还裹着他的风衣,轻笑:“你今天晚上很绅士嘛。”
她忍不住揶揄他:“上次我在游戏厅上夜班,半夜两点回家让你接我,你也没搭理我,怎么?现在这是担心我的安全问题?”
贺循沉默了很久,最后说:“如果那次你好好跟我说话,我会让司机去接你。”
黎可冷冷哼笑。
她在踏进家门前挂断了这通断断续续又沉默的电话。
贺循收起了手机,把未抽完的香烟和打火机都放进了垃圾桶,连同着购物小票,最后牵着Lucky回家。
这个女人。
她随意跳脱又任性混乱,对她其实他不应该想太多,也许凭直觉和本能去面对她更合适。有时候,想的越多越混乱,想的越多越奇怪。
贺循隐隐期待第二天升起的太阳。
第二天的太阳没有升起,而是一个冷风阵阵的阴天,黎可也并没有来白塔坊,她打着哈欠跟贺循请假:“昨天晚上洗澡,我家的水管突然爆了,漏了一屋子水,我今天找人上门修水管,请一天假。”
贺循只能说好。
。
第31章 是“贺哥”还是“贺循哥”还是“贺循哥哥”?
一场秋雨一场寒,天气冷了,黎可早上更起不来了。
她每天早上都是踩点上班,一路狂奔进家门,宛如八百米体测的终点会有体育老师掐表计时,白塔坊的终点也会有个面无可憎的教导主任站在厨房煮咖啡,在她叮叮当当踏进家门的同时拿起手机。
手机读屏报时:七点三十六分二十八秒。
黎可迟到了六分钟。
教导主任衣冠楚楚,面色冷清,好似下一秒就要拎她去办公室写检讨:“你迟到了。”
黎可依旧有各种迟到理由。
“我……我买了糯米糕……”
她头发蓬乱,倚着岛台叉腰喘气,“你要不要尝尝?是附近一家挺有名的老店,买的人可多了,还要排队。”
在黎可的巧舌如簧下,每天早上的迟到都是情有可原,五分钟以内的迟到已经被视为正常上班时间,争取到了不被罚款,超出五分钟也有正当理由。
家里的早餐都是牛奶咖啡、培根煎蛋、面包三明治……黎可已经吃腻了,宁愿早上吃外食,当然在早餐店买早饭的时候也会给贺循带一份。
所谓吃人嘴软,四两拨千斤,在黎可眼巴巴又软声央求下,贺循也不好说出要扣她一千块这么冷酷无情的话。
今天的早餐食谱已经被忽略,变成了中西结合的咖啡、烤时蔬,还有几种口味的糯米糕。
贺循用刀叉把圆圆软软的糯米糕切开,优雅地塞进嘴里,问她:“是不是××路一家很小的店,店主是个驼背的奶奶?”
黎可点头:“你也知道哦?不过老奶奶年纪很老了,已经不出来了,现在店主是她的儿子儿媳。”
他当然知道——因为小时候就吃过。
即便看不见,贺循也能听见黎可时不时的哈欠和迟缓的反应动作,他问:“你每天晚上几点睡觉?”
黎可说十二点。
“几点起床?”
黎可打哈欠:“七点零五分。”
两人同样的休息时间,贺循每天早上六点准时醒来还能神清气爽,黎可比他晚一个小时起床,依然精神萎靡。
七点半的上班时间,她居然能睡到七点零五分起床,剩下的二十五分钟时间,至少有十五分钟她应该在路上,留给自己的清醒时间不足十分钟。
黎可说十分钟时间已经足够,她换衣服洗漱完就直奔白塔坊,连头发都不用梳。
贺循又蹙眉,脸色暗沉下去——她不仅衣着破旧随便,甚至每天顶着一头没睡醒的乱发走进家门,可偏偏下班的时候又换衣服又化妆,因为知道要出门见人。
“上班不注重一下自己的形象吗?”贺循问。
黎可懒声回:“我每天早上能洗脸刷牙再出门就已经是对这份工作的尊重。”
沉默片刻,贺循问她:“我每个月付给你的工资不值得更尊重的对待吗?”
还有他每天早上对她迟到的宽容。
黎可张张嘴:“我都给你带早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