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可诚恳点头,“谢谢婆婆,回去我试试。”
佛说入世,上岩寺就是轻声低沉的梵音加上恬静粗淡的田园生活,黎可在寺里吃了斋饭,陪着 Lucky到处玩,再跟人聊天说话。
最后司机来接贺循,黎可才回到贺循身边——她这一整天自顾自游荡,连话都没跟他说过一句。
两人带着 Lucky上了车,车子驶下盘山公路,贺循突然问她:“今天玩得开心?”
“还行吧。”黎可语气轻快愉快。
贺循闭上了眼睛。
车上放着音乐,两人没再说话,黎可低头玩着手机。
过了会,后座神情平静又闭目养神的男人突然有了动作,他坐直身体,十指交叉扣起,莫名其妙问了句:“你天天穿的是什么衣服?”
这话当然是对黎可说的。
上次她来上岩寺,贺循听周婆婆说她穿得松垮破洞,这次来,周婆婆又说她穿得旧旧烂烂——每次来上岩寺她都是当天才知道,不是特意换的衣服,所以她每天在白塔坊都穿的是什么?
贺循以前从没想过这个问题。
今天听见周婆婆说起,他暗暗皱起眉,实在忍不住去想一想。
黎可“哦”了一声。
“一个月工资五千,我能穿什么好衣服。”她语气自然又直接,“都是以前不要的旧衣服呗,洗得干净就洗洗继续穿,洗不干净就直接扔掉。”
贺循不喜欢脑海里的画面:洗得布料发白起球、松垮变形的衣服套在这个女人身上,而后她每天早上来到家里,用这身衣服围绕着他和 Lucky转。
也许她会在别的场合换上更好的衣物,比如去给小欧开家长会或者下班去做其他,所以才会特意放两件衣服在客房,所以她在白塔坊都穿得很随意,是不适合见外人的那种。
贺循也不喜欢她咬字重点放在“工资五千”。
“我已经让曹小姐预支了两万块工资给你,你一个月拿到了两万五,这个收入在潞白市已经很高。”
不至于买不起一件让人不说闲话的衣服。
说到这两万块黎可心里就不舒坦,不,说到那三万的工资更来气,当然曹小姐很快就把钱打到了她的银行卡里,黎可说要分期抵扣,往后每个月扣她一百块钱,曹小姐当时愣了下,问:“黎小姐,你确定要为贺先生工作十六年吗?”
黎可吓了一跳,她只是随口说,压根没想到要十六年——谁要给这种吹毛求疵的资本家当十六年的保姆啊?
曹小姐说:“贺先生说以后每个月在你工资中扣除一千。”
一年八个月就可以结清。
黎可说好。
卡里多了两万块,但这其实就等于刷信用卡,她提前花了自己的钱,黎可并没有很开心。
吃饭的时候,贺循轻描淡写地跟她说了句话:“你不用太介意这件事……以后每个月少迟到一次或者多认真一次,不就等于把这一千块抵平了吗?”
黎可看着冰箱上的电子计数器,重重努了努嘴。
就是在好好上班的基础上,记住再尽可能地少惹贺循一次,或者再多讨好他一次嘛。
他可真会训人。
他想得真美。
黎可就等着看她下个月的工资能有多少!
再说回来衣服,黎可在副驾舒舒服服地换了个坐姿,跟贺循说:“我穿的什么衣服,这有什么问题吗?”
贺循沉默片刻:“不要穿得太寒酸……毕竟是工作。”
黎可忍不住笑:“可是你又看不见,家里也没别人,我穿得寒酸点有什么关系?再说了,我一直都这么穿,我觉得这样很好。”
贺循偏首,无话可说。
即便他自己以前如何注重形象,也不喜欢身边人和员工穿得太邋遢破旧,但那都是过去,现在……自己在家也是穿着随意,这些看不见又毫无影响的东西,为什么要在意她穿什么?
“你喜欢就行。”他淡声说。
车里又安静下来。
司机依旧把黎可送到小区门口,黎可下车,转身往家走去。
她半途低头看看自己裙子,伸手摸了摸,又哼声,自言自语:“谁寒酸了?这么个性时髦的裙子……耳朵那么灵,没听见别人都夸我漂亮好看?”
贺循带着Lucky回到了家中。
解开导盲犬,让Lucky自己休息,贺循上楼洗澡换衣服,再下楼走进厨房,家里没有其他人的时候,贺循其实并不静止,生活的基本技能他自己能掌握,当然也会简单地给自己做一顿饭。
看不见,很多步骤会用手来替代,比如切菜要用手指抵住,食用油和调味品的用量要用手指去触摸多少,这会导致贺循频繁地洗手,因为他无法忍受手指沾着东西或者灰尘粉末甚至是触碰过未知物品的感觉。
贺循在岛台的水池旁摸到了一个从未出现的东西。
一个圆圈状物品,大小能套进手腕,中间串着几个光滑质感的颗粒,摸起来像花苞,贺循第一感觉是手链,手机的物品识别告诉他这是女人的发绳。
【清新淡绿色丝带和白色铃兰花编织发圈。】
听起来和摸起来是个很漂亮的物品。
毋庸置疑这是谁的东西。
贺循并不知道黎可穿的是什么衣服,也不清楚她头发的颜色,一个人站起在他面前,首先重要的是声音,其次是性格和行为。
只是当贺循把Lucky的晚饭倒在食盆里,不知道为什么会想起上次同样倒进Lucky碗里的那筐野山莓。
她跟周婆婆说起的语气清爽开怀又毫无芥蒂,仿佛那天她真的抱着那筐山莓吃得嘴甜如蜜,显得那天的争执如同假象,也衬得他的怒意实在有失风度,同样就是她这种浑然天成的语气,好几次把他蒙混过关地糊弄过去。可她的情绪同样又浅显,开心的时候就是开心,不高兴的时候就是不高兴,似乎毫无掩饰。
这个女人很奇怪。
贺循觉得她像水里一只煮化的茧,只要挑起一根丝线,就能不知不觉又源源不断地抽出丝来,这些透明的蚕丝缠在他的指尖,就像洁癖发作,能轻易引发他的情绪,有时候烦躁,有时候生气,有时候无奈,有时候容忍,有时候……高兴。
贺循并不确定高兴这个词,只是偶尔听着家里的声响,心里模模糊糊会闪过“这样也不错”的念头。
宋慧书过完生日,贺循从临江再回到潞白后,坐在安静冷清的家里,他的确想了很久,也想了很多次。
最后不想了。
一个保姆而已,生活中一件很小的事情,并不需要追根刨底,他想再请她回到白塔坊,这并没有任何问题。
贺循垂眼把发绳放回了原处。
似乎又有蚕丝缠上来,绕着手指,微乎及微有极其明显的存在感,贺循轻轻蹙眉,再次挽起袖子洗手,细致地搓揉指节,用泡沫把刚才触碰物品的痕迹消除,用纸巾擦干水迹的时候才突然醒悟——那应该是她的头发,缠在发绳上,又黏在他打湿的指尖。
他记得,她的头发有股俗气又甜腻的香味。
暑假结束,小欧要开学了。
开学之前,小欧特意多找 Lucky玩了几次,黎可说等以后开学他就不能像现在跟 Lucky疯玩,每个礼拜只能规定时间和次数跟 Lucky见面。
黎可照例要给小欧买新的文具书籍、衣服鞋子,再带着他去淑女那剃个小寸头。
黎可跟淑女说自己换工作了,在白塔坊照顾一位失明的雇主,说是钱多活少离家近,还能照顾小欧,觉得挺不错。
淑女惊讶万分:“你能干这活吗?”
“试试。”黎可说道,“上班嘛,做什么不是做,给钱就行了。”
蛮蛮也知道这事,说黎可工种跨度也太大了,三百六十行都不知道干到第几行了,其实以黎可的脾气和个性,不是能在别人家温吞做保姆的人。
不过雇主给的多,看在钱的份上……蛮蛮和淑女都在打赌,看看黎可能待多久。
黎可悄悄地没说——她之前已经干了好几个月。
把小欧收拾利索,第一天开学,黎可亲自送小欧到白塔小学校门口。
作为一个小学三年级男孩的妈妈,黎可在一群家长中显得过分年轻,她素颜时五官气质能柔和些,显得年龄偏小,化了妆后又嚣张惹眼,更显不出年龄的稳重。
开学第一周,学校有组织新学期活动,小欧只来了白塔坊一次。
Lucky见了小欧,孩子和狗就团团搂在了一起,真像两只小狗一样,热热闹闹地在花园里玩了起来,黎可从窗户里看着他们在花园草地上打滚,想起关春梅每天给小欧洗衣服都要骂骂咧咧,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和 Lucky闹腾完了,小欧又去找露台找贺循。
他很想跟贺循讲他开学的事情。
“贺叔叔,我一定要告诉你。我们发了新的校服,校服上绣着白塔小学的校徽,老师说,这个校徽是学校的第一任校长用毛笔画的,我听到了特别开心,那是贺叔叔的外公,才有了我们学校。”
“还有我们在学校礼堂举办了开学典礼,我也有上台讲话,台下好多好多人,我还跟校长敬礼了。”
“我们搬到了新的教室,离操场更近了,还换了新的班主任,我还有了新的同桌。”
“……”
贺循难得温柔亲切,面上带着温润清淡的笑,认真听着小欧说话,间或点点头,再柔声回应。
小欧语气自豪:“下个礼拜我们还举办家长会,还要请爸爸妈妈上台给我们颁奖讲话。”
贺循微笑:“那你妈妈肯定会很高兴。”
小欧点头重重“嗯”了声,突然扭起了手,有点别扭地安静下来。
“怎么了?”贺循问。
“没事。”
贺循一猜就透:“你在想什么?小欧。”
“没想什么。”小欧支吾。
“还是学校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
“也不是。”小欧望着天边,语气有点闷闷和苦恼,“我只想……这是个秘密,我不想说。”
贺循顿了顿,语气很轻:“和你……爸爸有关?”
“不是。”小欧抿了抿唇,又垂着脑袋,“我没有和其他人说过,贺叔叔……你能帮我保密吗?”
“当然”贺循笃定。
“其实……其实……”小欧咬着嘴唇,很快很轻地把话溜在舌尖,“其实有时候我不想妈妈去我的学校,我更想外婆去。”
贺循莫名滞住,轻声问:“为什么?”
小欧觉得苦恼:“因为,因为我不想让别人看见我妈妈的样子……我不喜欢同学一直盯着我妈妈看,我不喜欢别人的爸爸妈妈偷偷看着我妈妈,我也不喜欢老师私下议论……我不想让他们看着我妈妈的脸,我会脸红,还有点不舒服……”
小欧不喜欢同学总是问,为什么你妈妈那么年轻那么漂亮,不喜欢老师偷偷问他,妈妈到底是做什么的、年龄多大,不喜欢别的家长暗里地看着妈妈甚至走过来说话,以前甚至还有别人的爸爸特意在校门口等妈妈,说想认识和请妈妈吃饭。
黎可每次去小欧学校就会吸引别人的目光和窃窃私语,小欧会觉得有点困恼有点难为情,但如果是关春梅去,小欧就没有这个烦恼,不会有目光一直围绕着盯着他们看。
贺循:“……”
他并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