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园的光线被树杪遮挡已经很暗了,但氛围灯还未亮起,静悄悄的没有声音,不知道小欧在哪里。
不过有人走出了家里,和她迎面相对。
她穿了一条很艳丽的红底碎花长裙,走路的时候风和步伐会让裙摆很轻盈地往后拂,像蝴蝶的羽翼,平底单鞋的声音几乎很轻,但仍有细碎连绵又清脆的声响,那是她的手链和耳环在轻轻摇晃,落在听觉里,像风轻轻摇过铃铛花的声响,很纤细。
“小欧呢?”黎可皱眉。
贺循淡声道:“睡着了。”
“睡着了?”黎可傻眼。
“他说要请我和 Lucky吃生日蛋糕,我说可以送他一件很小的生日礼物,我上楼去书房拿。”他的声音也落在晚风里,“结果下楼之后……他搂着 Lucky在沙发上睡着了,应该是很困了。”
黎可抿唇——这真的很不妙。
她脚步停在那儿,那一会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好像是发了会呆,在思考眼前的状况,又好像在琢磨要不要进去弄醒小欧。
目光再移至眼前的男人——他也沉默着,沉默地站在不远不近的距离,很淡的夕光里,他的挺拔身形被镀了层将夜未夜的淡青晕影,冷清得像是花园的夜雾,深邃英俊的五官沉稳清和,那双漆黑沉默的眼睛似乎正望着她,好像要望到她心底去。
她能看见他,但他看不见她,但他好像又在用那双失明的眼瞳望着她,淡淡漫漫地望,神情似乎在为一些东西踌躇,漫长又沉默地踌躇。
最后贺循终于抿了下唇,恢复了往日的那种镇定平静,似乎又像下定了某种决心,嗓音像深静的潭水:“黎可,你要不要再考虑回来上班?”
语调似乎在问今天天气晴雨。
黎可听清了。她愣了下,而后像听笑话,冷冷笑了声,甚至都没有说话。
贺循听见她的冷笑,又很平静地沉默了会。
“我跟你说抱歉……关于上次的事情。”他抿了下薄唇,侧脸阴影中跌宕出模糊的柔和,“我不应该说那些话,我不应该做出那些过激行为……特别是对一个女性……任何一个男人都不应该做出这种很没品的事……”
黎可还是冷声发笑,拗过脸,不说话。
他眼帘轻轻撩了撩,又问:“是不是因为我是瞎子,你才糊弄我?”
“别搞笑了,你哪有这么好待遇。”黎可望着别处,抱着手,声音懒懒,“正常人我也这么糊弄。”
“那你要不要重新考虑一下?”他面色平和正经,“考虑回来工作?”
黎可出声嘲笑:“谢谢。不必了,没兴趣。”
他身形岿然不动,仍然是那副平静神色:“我主要是为Lucky着想,Lucky需要朋友和明眼人照顾……你在这里工作,可以兼顾照顾小欧,小欧暑假可以呆在这里,以后上学也可以常常过来,我也可以帮你辅导小欧的功课……何况小欧也喜欢Lucky,如果你在这里至少都很方便……何况,这里人际关系简单,工作量也并不大,工作环境至少比你其他的工作要好,与其频繁换工作,拿薪水和综合条件考虑,回来是最有性价比的选择。”
黎可努嘴——这点说的没错。
“得了吧,我伺候不了你。”黎可冷嗤一声,“我不想干,谁知道什么时候又被你赶走。”
贺循语气淡定,语气甚至隐隐有丝商务谈判范:“刚刚辞退的那位阿姨,她每个月工资两万五,我也可以开给你同样的条件,仍然按照你以前的工作时间和工作习惯,不需要住在家里。”
黎可瞟了他一眼,莫名提了口气——
两万五。每个月。
那个阿姨?
凭什么她就只有八千?
“两万五不够的话。”贺循眉宇不动,继续加码,“那三万,每个月。”
三万。
黎可的心脏开始噗通噗通跳动。
她的手已经开始环抱不住,目光游离,哼唧了下:“天下掉馅饼总没好事,我不值这个价……讲不定以后被卖了还要帮人数钱……”
贺循腔调正经:“你每个月未必能拿到三万,这是满额绩效,我没有其他要求,只是如果你犯错,我每次会扣一千块……你每个月拿想多少工资,由你自己决定……”
黎可轻轻呼了一口气。
一个瞎子,能怎么卖她?她不卖他就已经是有良心……何况她能犯什么错,不过就是说句谎话,含沙射影讽刺两句,背后说点不尊重人的话,再怎么扣工资,三万工资打折到手也不会少。
人不能跟钱过不去。
黎可咽了咽发干的喉咙,傲慢地抬起下巴:“我勉强考虑考虑……不过我告诉你,即便我愿意来,我就这德行,别指望我能做得多好。”
“工作时间从明天早上开始,曹小姐明天上午会联系你。”
贺循侧过身,让她进家里接小欧,姿态磊落,“我已经让司机过来,送你和小欧回家。小欧需要好好休息。”
第24章 还有两万八呢
黎可把迷迷糊糊被唤醒,唇角还沾着奶油的小欧带回了家,在小欧脱下的衣服口袋里摸到了一个东西。
那是一块放在手心里就能握住、颜色深暗的方形小木牌,因时光久远已经被摩挲得细腻温润,上面刻了一行清道小字:
【郁郁青青,长过千寻。】
应该是贺循外公的手刻,当然不能用价值来衡量,但能见一位睿智慈爱的老者对家中稚童的拳拳之心。
贺循把它送给了小欧。
黎可戳戳睡梦中的小欧脸颊:“小屁孩,运气真好。”居然能得到白塔小学老校长的墨宝。
她把木牌塞在小欧枕头下。
平时沾枕头就睡,这晚黎可居然有点失眠。
她想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早上八点才磨磨蹭蹭起床,昨天她在白塔坊只说考虑考虑,又没说一定要去,却又不由自主地走出家门,半途又折身回家——又想赚钱心底又说不过去,谁家好马还吃回头草啊?
可是这草实在金贵啊。
黎可觉得这里头有诈,居然愿意给她开三万块的工资,说不定是什么杀猪盘,可又觉得不像,自己不可能蠢到那份上。
等她犹犹豫豫站在暗红色大门前,曹小姐已经来电话了。
曹小姐依然是一板一眼的语气,找黎可的原因是需要重新签合同,流程依旧如上次那般,只是白纸黑字跟昨晚贺循说的大致无二。
比起其他工作,这是最好的选择。
最后黎可闭眼沉气,推门进去了。
Lucky听见动静,从二楼啪嗒啪嗒地跑下来,看见黎可眼睛发亮,喜气洋洋地冲进她怀里,蹦得异常欢腾。
刚才心底还有点别别扭扭的不舒坦,这会黎可已经完全抛之脑后,只觉一切都理所应当——先前把她赶走、连两万五的保姆都伺候不了的人,用三万块请她回来不是很合理吗?
Lucky一直没有回来,贺循也没有下楼,只是在书房呆着。
语音读屏把电脑屏幕上所有的字和信息都转化为快速又机械的声音,不管什么颜色什么情绪什么质感通通都是毫无起伏的枯燥声调,贺循在键盘敲下同样干枯的声调时,突然有声音像潮水一样漫延近来,有人“哐”地推开书房门,脚步就在门口站定,中气十足地跟他讲:“冰箱里的橙汁不够喝,多订点啊!”
贺循抬起敲击键盘的手指,心平气和地面对这团声响,淡声道:“明天会有人上门补货。”
“你应该先敲门。”他浓黑的睫毛往上抬了抬,嗓音毫无波澜,“再加上今天早上迟到,先扣一千块工资。”
一千块不翼而飞,黎可心里彻底踏实了。
她歪倚着门,音调平平地回:“哦。”再拍拍Lucky的脑袋,“进去吧小家伙,我可忙去了,待会咱们再玩。”最后把书房的门带上,转身走了。
Lucky又趴着贺循身边守着。
贺循也伸手拍拍它的脑袋,不显山露水的面容显得声音稍有冷峻:“舌头收回去,不许太开心。”
Lucky摇摇尾巴,不听。
贺循不管它。
后来曹小姐发来了黎可签过字的合同和她的身份信息——这回曹小姐确认无疑,黎可本人,面部识别和身份信息符合,如假包换。
贺循知道了,也只是简单应了声,没有太多的关注和慎重的确认。
其实以曹小姐的私心来看,黎可并不适合这份工作,还有谎报隐瞒身份的前科,倒是之前的那位高学历阿姨更合适,但曹小姐不明白贺循为什么要辞退她,当时贺循也没有多说,只是轻描淡写道:“在这里,她没有用武之地。”
曹小姐想了想,最后一句说:“黎小姐她……真的很年轻。”
贺循淡声道:“她二十八岁或者三十八岁,对我而言没有任何区别。”
曹小姐把剩下的话咽回肚子,心里想:可是这姑娘看着漂亮又嚣张啊。
贺先生知道她漂亮吗?是因为知道她漂亮才重新找她回来、开这个工资吗?
当然,这种话曹小姐不会说出口——跟失明的老板讨论新员工长相漂亮,不是脑子抽了,就是没事找事。
所有事情处理完毕,贺循走出了书房,去露台上坐。
花园的鲜花谢尽之后,贺循更喜欢露台,这里的风更加开朗舒畅,四周的声音也尽收耳中,阳光的热度会和风一起扑在身上。
一楼花园有哒哒哒的脚步声。
尽管贺循不做联想,他其实并不介意自己坐在一条小溪旁。
不管溪水涨退起落,喧嚣或者静缓,那毕竟是一条潺潺活水,尽管他有时候会因溪水的肆意流淌破坏而微怒或觉得冒犯,甚至不喜欢偶尔裹挟的杂草泥浆石块,但水里会嬉戏着透明的小鱼小虾,也有乍起的小漩涡和浪花,还有带着水汽凉意的清风和两岸的如茵绿草,他可以坐在溪边发呆,Lucky也能在草地尽情玩耍。
黎可走到露台,趁着好天气,把洗衣机的衣物搭在晾衣绳上。
“谢谢你送给小欧的生日礼物。”她突然没头没脑地说。
“不客气。”贺循平静道,“小时候过生日,我外公拿一块老木头给我雕的福牌,现在已经用不上。”
他已经从细杆似的小男孩长成了高大挺拔的成年男人,身高和人生都不会再往上长,这块木牌送给小欧很合适。
黎可说:“你可以留给你的侄子侄女,或者以后自己的小孩。”
贺循没说话。
送给奕欢奕乐的话,估计要把福牌一劈两半才行,自己的小孩……贺循从未想过这种可能。
衣服晾完,黎可正打算转身回洗衣房,贺循突然又开口说话。
他又恢复了那种资本家的口吻:“你是不是也要跟我道个歉?”
黎可脚步一顿,扭头看他,认真想了想,不明白:“因为……什么事?”
贺循抿唇:“我跟你道歉的同一件事。”
黎可一愣,蹙起眉尖:“我早就说过了。”
跟曹小姐说的,让她转述。
“不应该亲口说吗?”他也皱起眉棱,“道歉至少要面对当事人。”
“我面对你你也看不见啊,你只听见声音。”黎可十分无语,“转述的声波不行吗?”
贺循面色微冷,又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