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循垂眼不语。
“潞白以后就不回去了吧,现在我跟清露搬出去住,贺菲又在国外,爸妈两人在家里实在太孤单,不管是你陪着他俩,还是他们照顾你,一家人在一起,总比一个人孤零零在潞白的好。”
“白塔坊的房子让曹小姐给你善后,你手上那个项目还是拿回公司,过阵子我打算去潞白出差看看进度,另外找个人来负责接手,这阵子你就好好休息……如果还有别的事情,你尽管开口,我帮你去办。”
贺循沉默良久,轻轻说了声:“没有。”
贺邈看他这副淡漠神情,笑问:“你跟黎小姐吵架了?”
贺循把冷白面孔端得滴水不漏。
“我看你这脸色……还是她把你甩了?”
不见回话,倒是贺循脸色又黯淡刻板了几分,偏过首,嗓音冷清:“不是。”
“不是就好。”
贺邈哪里不知道自家这个小弟,从小时候起就很有些沉静端正的姿态,做什么事情都讲究条理道理,从不让自己面对不喜欢又做不到的事情。
“这位黎小姐……”贺邈慢条斯理地削水果,“是你对她的要求太多惹她烦了?还是她不喜欢你的眼睛?抑或她别有喜欢的男人?爸妈说你想和她在一起,你到底怎么想?自己能做到跟她结婚帮她养孩子的程度?一辈子的事情要慎重,你就能确定你和她一直走下去?”
“你以前没跟这种姑娘打过交道,也不会愿意跟这种姑娘有接触,新鲜感是正常,喜欢是正常,迷恋也是正常,说什么话做什么事情都正常。”贺邈把水果塞贺循手里,安慰他,“还是暂时先分开,好好冷静冷静。”
每个人都要他冷静,而贺循确定自己很冷静。
他的人生已经冷静得像一潭死水,不会有任何的波动和风浪。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她像一阵龙卷似的缠着他、摧残他,等他离开了潞白,她甚至没有一个电话,也没有一句消息传来,曹小姐说她拿到工资就走了,没有多问什么,甚至没有留下一句话。
她根本不在乎他,只是想耍着他玩,肆无忌惮地戏弄一个瞎子。
而他却一次又一次地挽留她。
唯一主动关心他的人是小欧。
小欧在电话手表里喊贺叔叔,声音软软地问他眼睛有没有舒服一点,是不是在医院里,Lucky有没有在他身边陪着。
“贺叔叔,你肯定会好起来的,临江有最好的医院和最好的医生……”小欧有点惆怅,也有点歉意,“外婆说让妈妈带着我去临江看你和 Lucky,可是妈妈说她最近太忙,如果有机会,以后我会去临江看你和Lucky……”
“小欧……谢谢你……”
孩子妈妈不像话,唯有孩子像个小天使,最暖心最乖巧。
“妈妈不让我给你打电话,说会影响你休息,把电话手表拿到了她房间……她刚才跟蛮蛮阿姨出去玩了,我趁着她不在把电话手表偷偷拿回来,以后可能没办法经常联系你……”小欧问他:“贺叔叔,妈妈说你以后再也不回来潞白了,是真的吗?”
贺循迟疑着把“是”这个字咽进喉咙。
他心中有扭曲又煎熬的刺痛,他曾经让她给他一点时间,他认真地跨出了那一步,他思虑过所有的问题和未来的一切,却发现她根本不在乎他。
而如今应该庆幸自己是个瞎子已经磨炼出足够冷静的心态——他不至于要恨她,但也的的确确地在憎恨着她。
憎恨她完全包围了他,憎恨她对他做的一切,憎恨她引诱他,憎恨她对他的始乱终弃,憎恨自己早就忘记了她。
如果他能记起“黎可”这个人,也许就没有后来的种种,也不会任由她摆布自己。
在宋慧书的安排下,贺循身边多了一位专业的医疗护理小姐,不仅照顾他在医院的治疗,还照顾他在家里的生活。
贺循每天打完针都会被护理小姐推着轮椅在医院的花园里散步,Lucky摇着尾巴跟在身边,清丽的声音在他耳边描述花园的风景,温声询问他身上的痛感有没有消退一些,再逗着 Lucky玩一些小游戏。
这种生活很平静。
Lucky拥有了昂贵崭新的宠物玩具——它的旧玩具还扔在白塔坊的家里,被歪歪扭扭缝起的小兔子,咬起来会吱嘎叫的小鸭子,经常砸在树梢或者墙面的飞盘和咬胶球。
主人就在身边,还有其他人的陪伴,Lucky似乎一如既往地开心,但偶尔似乎又有点失落——它只能去宠物店洗澡梳毛,没有人会甜言蜜语地哄它小宝贝,没有人敢给它喝加量的橙汁,也没有人会偷偷给它加餐。
除了医院,贺循和 Lucky还多了其他的额外安排。
“天天听手机读屏也挺没意思的,要不然我找些朋友来家里,给你读读书?陪你聊聊天?”
“你爸爸有个朋友的女儿拉小提琴特别好,你要是觉得在病房太无聊,我请她来给你拉段小提琴,听听音乐解闷好不好?”
“隔壁邻居家也有条狗,改天我们可以带着Lucky一起去草坪上玩。”
“……”
贺家父母眼下未必有挑个新儿媳的心思,只是觉得他以前的日子过得太清寂太封闭,拒绝一切的社交和生活方式,当然也拒绝了身边的一切可能,以至于让别有居心的人趁虚而入。
无论是家里还是医院,他都需要新鲜的空气和环境,不能再像以往一样封锁自己,也需要年轻鲜活的声音打破沉闷、充实生活。只要他愿意接受,其实有很多活泼的、有趣的、开朗的、可爱的人或事,身边一直有很多触手可及的乐趣。
即便是同样看不见——会有人悉心体贴地照顾他,也会有人用更动听的声音为他念书,会有人给他讲更俏皮的笑话,有更风趣幽默的人陪他消磨时间,也有更聪颖伶俐的人可以和他聊天。
草地上的野花可爱动人,但园圃里的鲜花更艳丽,花瓶里的鲜花更华美,这世上永远有更动听的声音,有更年轻漂亮的面孔,有更善解人意的心灵,有更好的选择,有更好的代替。
宝石因为稀罕珍贵而无法替代,但玻璃珠遍地都是因而容易被取代,所谓的鱼目混珠,只要把珍珠拿出来,鱼眼的光辉就会黯然失色。
贺菲从国外打来电话。
既然贺循回到临江,她本来想带着奕欢奕乐回国小住,奈何眼下走不开,只能晚些时候回国。
她说话向来直接利索:“小弟,你要多跟大哥学习,以前你跟清露谈恋爱太框定范围和人选,女孩也需要多多接触才行,酸甜苦辣咸都尝个遍,也许才会知道自己喜欢和适合什么类型的姑娘。”
“要不给你介绍个演艺学院的女孩子?”
贺菲语气有几分调侃,“能演会唱,时不时变个身份,还有新鲜感,是不是挺适合你现在的生活状态?”
“姐……”贺循冷声道,“我不喜欢你这个玩笑。”
贺菲清清嗓子:“咳……我这也是投其所好嘛……”
以前的贺循身边有清露的陪伴,又因为心灰意冷而让全家人都完全迁就他的要求,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在和家人的对话里一点点恢复生机,几乎差一点踏进正常的生活,甚至一时昏头有了恋爱成家的念头,就再没有理由拒绝父母对他的关心和安排。
贺循宁愿每天在医院度日。
他可以坦然接受重启治疗的痛苦——生理性的疼痛不完全是一种折磨,而是变成了某种压倒现实的解脱,他宁愿承受长长的针刺入眼底,宁愿承受不断眨眼流泪的刺痛,宁愿每天把自己关进高压氧舱。
贺循以前从来只在高压氧舱里枯坐,如今已经习惯了每天在高压氧舱里睡觉。
高压氧舱施予充足的氧气,增压扑进耳膜,在脑海里形成海啸般的回声,又使大脑无比清明轻盈。
记忆一旦打开闸门,梦境深处隐约有个模糊的影子。
这个影子起初陌生到似乎是种自我臆想的幻觉——贺循起初真的以为那是为了弥补自己的幻想——在十几年前某间拥挤的初中教室,他看见后排靠窗的角落有个女生懒散又模糊的身影。
但在唐可芯和淑女的描述里,他的确想起了某些久远的事件,这些事情在脑海深处归入不重要的行列,被重重灰尘掩埋。
初中的时候,班级每周都会有一节固定班会。
班会上有个固定环节,是犯错的学生走到讲台念自己的检讨书,被全班同学的视线灼灼注视,对于青春期的少男少女而言,这就是尴尬别扭又让人无法避开的时段,这也是当时的班主任的一种惩罚手段。
那天下午,似乎就有那么个女孩站在讲台,原因是因为她毫不客气地扇了某个男同学几巴掌,把男生的脸扇出了鲜红指印和鼻血,但班主任对批评她的原因含糊其辞,只是要求她在讲台上跟男生道歉,不应该使用暴力对待同学。
讲台下有人捂嘴传话,说起事情的原因是那个男同学跟同伴开玩笑说她的胸很圆很挺,跑步的时候跳来跳去,于是当场被狂扇了几个巴掌。
这些窃窃私语传进了贺循耳朵里。
这个女孩身上穿着宽松的校服,手上没有检讨书,只是毫不介意地环视着教室,很傲慢地拗起了下巴:“我觉得自己做得很对,没有任何需要检讨的地方,如果下次有谁敢再欠抽,我扇的就不是嘴巴,而是更丢脸的地方,动的也不是手,而是棍子和凳子。”
班主任在旁边低喝:“黎可,你还敢威胁人?”
那时候全班人都看热闹似的盯着讲台的动静,贺循向来不喜欢这种场面,正在漫不经心地做着卷子,又在这些声响中顿住了手中的笔,抬起眼睛,一抹夕阳在黑板投下闪闪发光的暖色辉光,朦胧地照亮了女孩半身廓和侧脸。
贺循依稀记得那个画面——
他在这种情景下被迫地拗过了脸庞,把目光放在暖橙色的半空中,静静地凝视着眼前浮动的灰尘和光缕,出于对女生的礼貌和尊重没有直视她,甚至因为这种场景的尴尬而不希望她出现在讲台——乌泱泱的教室也掩不住她秀丽脸庞上那种毫不惧怕的嚣张,再宽松的校服也遮不住少女像春柳一样曲线柔和的身体。
他知道这个女生在班里的风评似乎并不好。
她经常出现在迟到逃课和不交作业的名单中,教室后墙的罚站隔三差五也有她的份,每次扔垃圾的时候她总是藏在书页后睡觉,她不喜欢参加集体活动也缺乏团队合作精神,她会跟同学吵架也会出言顶撞老师,她抱手走路的姿势目中无人、我行我素,她的刘海和披在肩头的直顺黑发有种装腔作势的冷感,她偶尔会用一种淡淡瞟人又毫不留情的视线打量他。
贺循对这种风格的女生无感,也不喜欢她轻飘飘又不认真的目光。
他跟她的接触并不多,两人泾渭分明,对话次数寥寥无几,是关系再生疏不过的同班同学。
这个口出狂言的女生。
在记忆里认真努力地去想——他们之间关系冷淡,但又似乎并不是毫无一丝丝关联。
对了。
她喜欢迟到,她擅长迟到。
在更早一点的时候,他们可能还有些特别的交集。
清早的校门口常有教导主任蹲点抓迟到,教学楼的早读课书声琅琅,贺循会把数学作业送去数学组办公室,难得脱离气味浑杂的教室,他通常会绕路经过学校花园,记忆中的少年很享受这短暂一段路程里浮动的清爽时光。
已经忘记了是哪天,他路过花园时听见有人压着嗓子喊:“喂——”
“说你呢,你等一下——”
“贺同学——”
贺循在那声“贺同学”之后顿住脚步,环绕四周,顺着声音的源头从不远处被绿树遮挡的围墙传来,有人趴在围墙墙头,借着高处视野发现了路过的他,又顺便喊住了他。
是个长头发的女生。
她把书包从围墙上扔下来,蹬着腿,很敏捷地往下一跳,拍拍自己膝盖的灰尘,又拎着书包小跑过来。
如果贺循没看错也没记错的话,这个女生是班上的女同学,今天是两人的第一次单独对话。
“等我下,我的数学作业还没交。”
她忽而跑到了他面前,没有寒暄没有对话,全程都没抬眼看他一下,直接拉开了书包,掏出了自己的数学册,迅速地翻开了书页,又伸手去翻贺循手中摞在最上层的作业本,他把数学册抱得很高,她顺着他的高度,极力地踮起脚,觑眼看着别人的答案,匆匆抄几笔,再把自己的练习册往那摞作业册中间塞,一边拎起书包一边问他:“教室早读有老师在吗?”
贺循静静看着她这一串行云流水又毛毛躁躁的动作,平静道:“没有。”
“谢谢。”她拎着书包朝教学楼奔去。
小跑几步,半途她又转身,想起点什么:“那个……你别跟班主任告状啊。”
“我不会说。”
贺循低头整理手中练习册,慢条斯理道,“只是翻墙很危险。”
没有人在乎危不危险,只在乎会不会被教导主任逮住,这位女同学已经跑开,脚步灵敏地钻进了教学楼。
时间没那么凑巧,十天半月里,贺循大概能在花园围墙遇见她一回,那段围墙被遮得很隐蔽,顶上塌了几块砖,高度也利于攀爬,他去数学办公室的时间固定,但她迟到的时间不固定,有时候她会迎面撞上他,匆匆不语地把作业本塞进他手里那一摞作业册里,有时候她会尾随着他回教室,借着他的掩护,假装自己刚才也去了一趟老师办公室。
每天各个学科需要上交的作业册都放在讲台侧面的一张空桌上,作业收齐之后各科课代表会送去办公室,但每个班上总会有那么一拨人敷衍学业,在早操午休或者体育自习的时候偷偷抄抄写写,而贺循的作业册在班级一直被广为传阅,但她从来不喜欢抄贺循的作业,向来东拼西凑地补齐作业。
她习惯在午休时间走到讲台旁,低头写字的姿势好看,指尖转笔的速度也很快,大家把贺循的作业本奉为圭臬,独独她瞧不上眼,每次都扔在一旁,用一种无趣的语调说话:“有没有别人的?我不抄这本,除了一个答案屁用没有……我看不懂他写的解题过程,一步登天,生怕被人看懂似的。”
身边同学纷纷附和她说的话,嫌弃贺循的作业答案太高冷,容易被老师看出来。
后来这句话被当事人听见,贺循亲眼看见她把自己的作业本嫌弃地丢在一旁——他的成绩遥遥领先,全年级第一。
那时候少年骄傲的心不允许自己被恶意嫌弃,也隐隐有种被轻视和被低看的羞恼,此后他会特意把自己作业的解题步骤写得详尽,以避免同学在背后说出让他观感不适的话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