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谷秋去电器店并非是一时兴起,因为她正在挑汤骏年的生日礼物。
他的生日马上就要到了,12月22日,平安夜的前两天,是个很好记的日子。不过这也不足以让人记得十年。
如果她的人生里不曾经历过十年之前的12月22日, 恐怕不会记到现在。
那天是大家去礼堂彩排元旦汇演的日子,以班级为单位, 他们班表演没什么新意的话剧, 唯一的可看之处在于汤骏年,他高票被推选为王子,即便礼服是为了节省成本买的最便宜的, 还有点不合身,但穿在他身上就变了质,山寨品摇身一变,会让人错觉也许真是从中世纪的没落贵族里流传出来的珍品。
至于她嘛,连群演都够不上,是在最角落里拉幕布的。
这是她自动请缨的结果,她不想上台表演,不喜欢期待别人能够看自己最后根本看不到自己的失落,这样的话不如不上台。不过,她又想和汤骏年有更多一点的接触……平常的排练可是会花很多时间的。于是,申请幕后成了最好的方式。
她算盘打得响亮,但真的到了彩排的那阵子,两人根本没有任何交集。
她忽视了特别重要的一点——平常的排练根本不需要拉幕布,得要等到彩排那天才行。
好不容易苦哈哈地等到彩排这一天,总算苦尽甘来,居然还特别巧合地是汤骏年的生日。
她之前还苦于如何送出生日礼物,这下子天时地利人和,她应该可以见缝插针地送出手吧?
事实上的确有了送出去的机会,不过是和大家伙一起。
话剧的女主角主动提议要给汤骏年制造惊喜,众人纷纷答应,把各自的礼物都上交汇合在一起,最后一幕是汤骏年的独自谢幕,大家正好能趁机跑到幕外准备,将礼物和蛋糕堆好。
不过这不包括虞谷秋。
虽然她也送上了礼物,却不能加入到他们当中。因为她是那个拉幕人,担负着隐瞒汤骏年的重任,他们拍拍她的肩头,说你的使命至关重要。
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最后一幕结束时,她拼命地拉着绳子合上幕布,拉得满头大汗。
幕布外窸窸窣窣一阵作响,女主演叫着汤骏年的名字,拉开幕布将他拉了出去。迎接汤骏年的是众人齐声的生日快乐。
虞谷秋这时再过去已经不合时宜,她偷偷拉开幕布一角往外看,看着女主演捧上她定的蛋糕,领唱生日快乐歌,看着每个人指着那堆礼物说当中有自己的份,看着汤骏年感激地接过蛋糕,看向每个人的眼睛说谢谢。
他吹灭蜡烛,闭上眼睛快速地许了愿望,然后切开蛋糕。
蛋糕并不大,演话剧的同学有很多,切得紧巴巴勉强够,但好歹是够了。一切很圆满,虞谷秋看着他们互相递着蛋糕盘子其乐融融地吃起来,没有一块多余。
她轻轻地放下幕布。
礼堂的暖气开得真足,虞谷秋站在空无一人的幕布后头,擦了擦额角再次流下来的汗。
“虞谷秋?”
正在这时,她听到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
那个刚才被众星捧月在当中的人,此时探来一只脑袋进幕布角落,正在看着她。
虞谷秋很意外,略狼狈地侧着身,不想让汤骏年看见自己大汗淋漓的样子,于是也不正眼瞧他,含含糊糊地问:“有什么事吗?”
“我看见你给我的礼物了。”他的手里拿着一只并不起眼的礼盒,是她混在其中并没机会亲手送给他的,“还没有跟你说谢谢。”
“……不客气。”
“还有,给你蛋糕。”
他的另一只手里原来还抓着那块蛋糕。
虞谷秋刚想说不是分完了吗?视线投向他的盘子,那块蛋糕比其他的都要大,上面装饰着独属于寿星的生日快乐贺牌。
他将分给自己的那块蛋糕拿过来给了她。
当时虞谷秋以为那是汤骏年的过人之处,他能注意到幕布后还有一个人,就像注意到投票时有一个人没投,所以宁愿牺牲自己的那份也要给她。
但现在回过头来看,或许不仅是因为幕布后还有一个人漏掉,而是漏掉的那个人是她。
可惜当时他的私心她不知晓,所以怎么说也不肯接,不想让寿星吃不到蛋糕,更何况那是她喜欢的男孩。
她抿着唇,说自己减肥,然后看着他呆站了一会儿,默默拿着蛋糕走开了。
厚重的幕布又放下来,一隔就是十年。
想到这里,胸口涨满遗憾。漂亮的王子仍穿着灰扑扑的衣服,还会有人众星捧月地给他买蛋糕吗,不会了吧。
但是,那个藏在台后的女孩依然满头大汗地用力拉开幕布,轮到她站出来,站到台前,然后亲手送上自己的礼物,她一定会的。
虞谷秋在摇晃的地铁中给汤骏年发消息。
“我问你啊,你家里有没有按摩仪?”
汤骏年很疑惑她突然问这个,但老实地回答没有。
虞谷秋装模作样地叹气说:“哦……我想买一个来着,想问问你意见。你没有也没关系,能不能抽时间陪我去买一台?毕竟你懂按摩嘛。店就在清身附近!”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汤骏年没有不答应的理由,不过举手之劳,剩下的就是时间问题。她很明确地想要周三去,可惜这周三和下周三汤骏年都有一天的排班,下下周就过了他生日了。
虞谷秋仰天长叹,看来是逃不过要撞上周承意。都说冤家路窄,老祖宗的话真有几分道理。
不过有时候冤家的路会比她想象得还要窄,几乎就是一根平衡杠杆,她一人难敌。
虞谷秋翻了翻手机日历,最新备注上显示着两天后还有一个人也要生日了。
新入院的容芝兰。
而这一天,虞谷秋直接看到了他们一家四口。
*
养老院会在老人们的生日这一天举办生日会,说是生日会,其实也简单,吃饭的时候额外多煮长寿面,然后看护们给老人唱生日快乐歌。给容芝兰过也不外乎如此,她这天的病况不错,记得自己生日,也没乱认错人,高高兴兴地吃完了一整碗长寿面。
接着虞谷秋领她回房间午休,一打开门,小礼花在她的头上炸开了。
拿着小礼花的人虞谷秋从未见过,但转瞬之间,她想起来了,在许琼的朋友圈里看见过对方穿着婚纱的照片。
这是许琼的女儿。
她的肚子已经很大了,此时有些惊吓地拍着胸口嘟囔:“哎呀,怎么是你先进来,我以为是外婆呢!”
许琼连忙惊叫道:“都让你悠着点了,怀着孕还不小心!”
周承意手上也拿着礼花,从后头探出个脑袋:“就是!明明是你自己没看清啊还怪别人,看我就沉稳多了,嘿,外婆——”
容芝兰此时开门走进房间,终于迎来了对的礼花。
不过周承意也被遭到了训斥,许琼不轻不重地拍了下他的脑袋:“等下这满地的彩带你收拾,别加重小谷的负担。”
“是——”
容芝兰呵呵一笑:“你们都来了呀!”
两鬓掺着斑白的中年男人也捧着鲜花现身,笑道:“妈生日,我们必须到齐啊。”
此时,那些误打给她的彩条还挂在虞谷秋的发间。
她站在门口一步未动,身后抵着暖气片,将后背烤得发烫。顺手擦了擦额角流下的汗,未察觉的彩条还可笑地挂着,将她变成一个漂亮的装饰品,安放在房间一角。
虞谷秋汗淋淋地想,为什么她的人生总是这么高热的,逼仄的一个角落呢。总是有一块幕布横在自己面前,有形的,无形的,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是冲出去,还是躲起来。
如果冲出去,没有人教她该怎么办,没有人教过她。她得靠想象,想象迎接自己的是愧疚,眼泪,拥抱。又或者需要更好的前缀形容,比如淡薄的愧疚,虚假的眼泪,做作的拥抱。
在汗水更汹涌地流下来之前,虞谷秋选择平静地离开房间。她告诉自己还是赢了,平静就是最高傲的姿态,哪怕她的眼前仍旧是空空如也的擂台。
午休结束,虞谷秋收拾好情绪,又来到容芝兰的房间。
那一家四口已经走了,他们送来的鲜花堆在床头,房间里没有花瓶,虞谷秋特地从值班室拿了花瓶过来,走进房间时容芝兰正要上床,她回头来看了虞谷秋一眼,唠叨道:“刚不是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什么东西落了吗?你这丢三落四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
虞谷秋愣了一瞬,立即反应过来容芝兰是犯病了,将她认成了刚才那四个人中的一个。
她强忍下诡异感,配合着她说:“还有个花瓶忘记拿给你了。”
“哦,放那儿吧,放那儿吧。”
容芝兰在床边坐下,重复地嘀咕着。
虞谷秋将花瓶放在床头,问她要自己插花还是她帮忙插上,容芝兰却不应了,而是一个劲地盯着她的脸看。
她盯了好一会儿,奇怪地皱起眉头。
“琼琼啊,你脸上的伤怎么好了呀,我刚才都没发现呢!”
琼琼……原来容芝兰将她认成了她的女儿。
难道她们之间长得像吗?她没看过她毁容之前的样子,或许吧。
虞谷秋深感讽刺,她们唯一的母女缘分只在这里,在一个痴呆老人的错念间。
“嗯,我的脸好多了,你放心。”
她挑着好听的话安慰道。
容芝兰怔怔地起身走到她面前,指尖摸着她毫无疤痕的半边脸,叹息着说:“我还担心你的脸一辈子都好不了了,你这么爱美的小孩子,脸上长疤这么大半辈子……”
虞谷秋只是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你真不该为那孩子挡呀,那热水真的死不了人,大不了就再多几道疤,女娃娃是不该有,可她身上反正全都是了,送出去也没人会挑剔的,怎么会送不出去嘛。”容芝兰放下手,还是有些怨怼,“反倒害了你大半辈子抬不起头。”
虞谷秋茫然地反问:“为那孩子挡……?”
容芝兰误解了她的表情。
“忘了就好,忘了就好,是我不该提的。送出去的孩子就是泼出去的水啊……是要忘了的。”
她喃喃着望向空花瓶,花仍散在别处。
*
汤骏年接到虞谷秋的电话时,他正在导盲犬基地中听取导盲犬的退休说明会。
“从今天开始呢,飞飞的工作量需要逐渐减少,不会再带您走复杂路线,它需要学习作为一只‘宠物犬’的生活,允许别人摸,吃点零食,玩玩球。”
“这表示,我偶尔在路上的时候可以停下来摸它吗……?”
“对,慢慢地让它察觉到这不再是工作了。至于您也需要学习,可能离开导盲犬一时再依赖盲杖会有不适,但是……”
汤骏年轻轻打断道:“不会的,我已经在这么做了。”
“哦……那就太好了。”工作人员摸了摸脑袋,抱歉地说,“我正想跟您说下一只导盲犬的事,一时间可能还匹配不上……”
汤骏年再次微笑地打断了。
“我也正想说这件事,不用再费心为我匹配新的导盲犬了。”
“啊?”
“我有过飞飞就够了,它对我来说是唯一的导盲犬。”他又改口,“应该说是我过去的日子里唯一的好朋友。”
一向在工作中安静的,除了只在危险之中发出声音的飞飞突然发出了轻微的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