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她观察过,汤骏年对待那些对他流露出好感的女生额外有距离感,虞谷秋并不想也被归入到这一类区间中,更没有勇气挑战自己成为唯一例外的可能。
所以,只是同学就好了。
扔完垃圾,她迅速冲回教室。扔垃圾时特意假装忘拿了书包,心想若是汤骏年动作慢一点还没擦完黑板,那她还有机会和他说一句再见。为了这句再见,她跑得飞快。
走近教室时,虞谷秋迅速平复呼吸,慢步走过去推开门。
黄昏随着门缝射进微光,洁净的教室里折射出寂寞的尘埃。
空荡荡的,汤骏年已经走了。
虞谷秋垮下肩膀,卸力地挪到桌边低头抽出自己的书包,慢吞吞地挂到肩上。
窗外飘荡着翠绿的树影,此刻也被夕阳照黄了,在它的影子中,虞谷秋不经意地抬头,发现黑板上居然还有一行小字没有擦掉。
汤骏年的工作居然留了一个小尾巴,这可一点不像他。
她惊讶地准备帮忙擦掉那行小字,窗外的树影被风吹得哗哗作响,只不过关起的窗户听不见声音,整间教室静若宇宙,但能看见影子不断地在黑板上晃动,在那一行小字的身体上失去重力地游来游去。
那是汤骏年留下的板书——
【圣诞快乐,虞谷秋同学】
耳机里的歌不知不觉切到了下一首,城市的黄昏和少年时代的黄昏一起落下去了。
虞谷秋毅然收起耳机,在一个不应该下的站点下了车。
她向汤骏年在的那所按摩馆走去。
*
“您有预约吗?”
“嗯,我刚团了一张券,请问现在有师傅可以做吗?”
虞谷秋向前台出示二维码,对方表示稍等。
“可以的,我为您安排目前空着的师傅哈。”
虞谷秋点点头,视线心不在焉地往深处的走廊飘,没瞧见想瞧见的人,倒是和一双浑浊的中年人的眼睛对上了。
对方无意看她,立刻就移开看向前台炮轰——“我要投诉你们!安排的十七号什么玩意儿啊,按得我后背都快断了,这才三十分钟我现在浑身跟被车撞了一样!”
前台连忙起身安抚:“您先别激动!每个人承受度不一样,可能师傅没有理解到位。”
“他是瞎子还是聋子啊,连人话都听不懂吗?我说疼还是按很重!”
“这……”
中年男人越发嚣张:“我肚量大,赔偿就算了,直接给我免单吧!”
前台感到为难。
“您团购的是一个小时的套餐,已经过一半时间了……”
“是我忍到一半!”他一拍桌子,“你就说退不退吧,不退我就去网上写你们店差评!”
“给他退吧。”
冷不丁的,有个声音从虞谷秋斜后方传来。
——“还有一个人没有投票。”
这两个声音在她的脑海中重叠,却又无法对上。
相似的音色,不相似的语气,曾经让人心驰神往的棱角被熨得很平,平滑得甚至带有一丝机械感,让人想起靠近便利店门时就会无差别响起的叮咚声。
那是一种没有生命气质的声音。
虞谷秋触电般地回头——汤骏年一只手摸着墙壁站在阴影里,神色平静地又重复了一遍。
“没事,让他退吧。”
他左胸口挂着的标牌上正写着十七。
中年男人洋洋得意:“这还差不多,小子,回去多练练技术吧。今晚就便宜你咯。”
他打了个酒嗝,又抓了一把前台放着的小糖果往兜里一塞,这才扬长而去。
这一切发生得太迅速,等虞谷秋回过神,汤骏年也已经消失在走廊深处了。
他或许根本没意识到,从头至尾还有个人站在不远处目睹了这一切。
前台有些咽不下气地碎碎念,她一晃眼见虞谷秋还傻站着,立刻拍了拍脑门道歉。
“不好意思啊刚刚……我们师傅都是专业上岗的,不会乱按,这个请您一定要放心!那种就是故意给我们师傅泼脏水来贪便宜的!”
虞谷秋沉默了片刻,问:“这样占便宜的人很多吗?”
前台无奈地叹气:“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有些人仗着盲人看不见自己,就跟那些网上匿名的一样,使唤欺负人起来根本不害臊。”
“……不能惯着那些人吧?”
“最多只能下次拉黑了。不然他们去打个差评,我们生意就难做啊。现在的时代什么都靠平台,有些人坐家里手机打两个字就能把我们店毁了,哪里有出路呢?”
虞谷秋不由得按住胃,一股闷气在腹部横冲直撞,胃不知不觉痛起来。
前台核销了她的券,边说:“这边给您安排了二十六号技师,在木星房间。”
虞谷秋迟疑地收起手机:“我想问一下,每一单按的话师傅也有提成吧?”
“对的。”
“那刚才十七号是不是就白按了?”
“是啊,不过他自己都说算了。”
虞谷秋感觉那股横冲直撞的闷气隐约找到了出口。
“那……”
她脱口而出,我可以指名他吗?
第3章
穿过香薰萦绕的走廊,两侧房门紧闭,房门标牌挂着各种星体的名字,有意思的是中间的大包,标上写着银河,没有门,用轻纱作遮挡,里面正有三个男人趴在按摩床上互相聊着天。对面也有一间开放式,不过门帘是放下来的,隐约可以看见女人的身影。
没错,这间按摩馆不光男女宾分开,连负责的技师都是。
虞谷秋走进挂着“木星”标牌的房间,她这间是密闭的独立房间,铺得齐整的按摩床上端正地放着按摩的软衫,虞谷秋放下包,开始脱下自己的衣物。
她今天穿了一件薄毛衣,一件内搭的背心,天气不凉不热,这样两件已经足够。可当脱下来才发现,背心却罕见地湿了。
她的后背全是冷汗,而她并不是一个容易出汗的人。
虞谷秋趴上按摩床,胸口压上床板,能清晰地感受到剧烈的跳动。
眼睁睁地目睹汤骏年毫无招架之力被欺负……眼见比传闻要冲击得多。
她当下焦急地想自己能够做些什么——于是,当时同学会那帮人说的三个字突然就涌上心头:冲业绩。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她想她可以补上他被占便宜的那一份。
然而遗憾的是,她的要求被拒绝了。
“不好意思啊,店里之前出过性骚扰事件……所以为了保护技师,有规定不接受异性指名。”
前台如是说。
纵然被拒绝有些可惜,冷静后的虞谷秋却又生出逃过一劫的轻松。
实话说,她一点没做好面对汤骏年的准备……今天只是被那首歌唤醒了一时冲动才来到按摩馆,然后催眠自己真的只是需要一场按摩犒劳犒劳酸痛的腰,再顺便远远地观察一下汤骏年的生活。
就和很多年前一样,是她的拿手本领。更别说他现在看不见了,绝对发现不了她。
但这样的观察现在令她很痛苦,汤骏年的生活称得上糟糕,而她是一个冷眼的旁观者。
为她按摩的二十六号技师进了门,询问着她需要哪里重点按摩。虞谷秋一边走神一边回答,然后忽然听到对方说:“小姐姐你太瘦了。”
“啊,是吗?”
“对啊,一摸下去都是骨头,都怕把你按坏了。”对方轻快地说,“我曾经也有这么瘦呢。”
虞谷秋认真地摇摇头,哪怕她看不见。
“你现在也不胖的。”
“不用安慰我啦,你如果看到我之前的样子就知道我确实胖了很多。”她解释,“我当时生病的时候吃了很多药,里头有激素就发胖了,结果眼睛最后也没能好。”
“所以……你也是后来看不见的吗?”
“也?”对方很敏锐地捕捉到这个关键词,“你也有朋友是这样吗?”
“嗯,不过不是朋友……只是一个认识的人,听说是事故导致的。”
对方稀松平常地哦了一声:“也是个倒霉蛋呢。”
虞谷秋顿了顿,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继续就这个话题聊下去,但还是抑制不住想要了解的渴望,小心着语气问:“突然看不见了……是什么感受呢?”
对方沉默着,一直到闹钟到点响起,她苦恼地笑着说:“就像钟到点,客人您离开了,我还得继续呆在木星这个房间,在这个黑色宇宙里。”
*
虞谷秋从房间里出来,前台处的大厅区有两三个师傅按完了在坐着休息,她情不自禁放慢脚步,假借着叫车也在另一侧坐下来。
她在心里跟自己说再坐十分钟,如果见不到汤骏年就算了。
如果能见到,她决定不要自我内耗,不先预设汤骏年会怎么想,总得有人踏出第一步,先跟他打个招呼。
说不定就跟那年放学后痴线提起的话题一样,刚好正中下怀呢?
然而坐了十分钟,十五分钟,二十分钟……她不断在心里延长自己定下的时间,汤骏年都没再出现。
她已经感觉到前台频频往自己这里看,似乎开始怀疑她是不是也想赖着占什么便宜。
虞谷秋终于不好意思再坐下去,略沮丧地走出门口。
然而老天似乎是非要捉弄她一下,就在她不甘心地隔窗回望时,再度看见了汤骏年。
他的脸出现在大厅垂下的微黄光晕中,因隔得远显得迷蒙,但仍能察觉出脸色的疲惫。他慢吞吞坐到了桌边,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很熟练地在屏幕上比划着什么,然后把手机放到一边,趴在桌上就一动不动了。
这时候她再进去显然已经不太合适……虞谷秋思索着,掏出手机,从微信里找出了汤骏年的账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