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的林忆苦没忍住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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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自己已经上年纪了的关月荷同志,在带队出发去羊城主持工作时,没少被人私底下悄悄讨论:“这次带队的总负责人,那位关副司长,有三十岁了没?”
“关副司长还是研究生毕业,你说呢?”光是读完书出来,年纪都不小了,再混到这个位置,又得好几年。
真看出不来,看着比二十出头的年轻同志还要有朝气啊。每天甭管多晚结束工作,第二天起来照常风风火火的。
在羊城待了几天后,一期的参展单位陆续抵达,每天都有五花八门的新问题冒出来,关月荷顾着统筹协调。
展会第一天,就有几个单位放了大卫星,拿到的订单远超往年。
关月荷挨个逛一遍了解情况时,转到五星汽车厂的展位,发现章新碧居然也在。
“咱们厂今年带着新产品来的,我当然得来看着。”章新碧开玩笑道:“厂里现在有足够的翻译员了,不然得拉上你过来帮忙。”
关月荷假装严肃,“我会好几门外语呢,缺人尽管找我。”
说着还把会的外语给列了一遍。
章新碧听懂了她的画外音:瞧,小关同志又学习了一门新外语。
关月荷前脚刚走,郭旭升后脚从其他展位了解情况回来,发现章新碧走神,于是顺着她的视线看了过去,惊讶地挑了下眉。
“那不是咱们小关同志嘛?”郭旭升欣慰道:“老早听说这次的总负责人是外贸部的关月荷同志,我还寻思着能见面打个招呼呢,她这几年没参加广交会吧?”
“是啊。”
“章厂长、郭主任,看啥呢?”一个年轻同志从他们旁边探出个脑袋,她看了好一会儿,也没看出什么门道来。
章新碧和郭旭升同时回头,身后的小同志这朝气蓬勃的样子,真眼熟啊。
第201章 二十年
关月荷从出发那天早上开始, 就没空惦记家里,但惦记着跟妈妈出差的林听一觉醒来,发现妈妈的大行李包不见了, 爸爸也上班去了,哭得像天塌了似的。
家里几个老人轮流来哄, 连店都顾不上开了。
刚开始试图讲道理。
“你妈妈出差干活去了,她哪有空带你,等以后的,以后你长大了,你也去羊城出差。”
林听哭得更凶了,非说妈妈是大骗子。
实际上, 家里人谁都知道, 关月荷哪可能说会带她出差?但小孩闹起来就是这么不讲理。
讲理不成, 试图拿好吃的哄, 也哄不住。
路过一号院的邻居们听到这嚎哭声,有人忍不住进来看一看, 转头出去了,笑道:“月荷她闺女那嗓门真不小哇,隔老远都能听到。”
“小丫头哭啥呢?”
“月荷出差去了,没带上她, 闹呢。”
“哟!看不出来这还是个黏人精。”小丫头平日里跟着几个老的进进出出, 也没见她多黏她爸妈。
林听扯着嗓子嚎了一上午,把自己嚎累了才停下来。中午比平时多吃了小半碗米饭, 睡了午觉起来就带上小板凳去胡同口银杏树底下坐着。
“爷爷去遛弯, 你去不去?”林大爷等了许久没等到回应,牢牢坐在小板凳上的林听背对着他,不用跑正面去看, 也能想象得出她气鼓鼓的样子。
江桂英从外头拎回来一块五花肉,特意在林听面前晃了一圈,“姥姥今晚做红烧肉,吃不吃?”
林听也不搭理人,又背了过去,这下改成对着银杏树生闷气。
没多久,方大妈也过来哄道:“奶奶明天带你上洋餐厅买蛋糕去。”
林听这才轻哼了声给出回应。
但就是不肯挪屁股,大有就在胡同口银杏树底下守到她妈回来为止的架势。
江桂英没辙了,和老姐妹叹气道:“和她妈一样的倔驴脾气,让她待着吧。”
待到太阳一点点地落了下去,工人们骑着自行车叮铃铃地回来,不少人和林听打招呼:“搁这儿当门卫呢?”
林大爷站她身后守着,一一和老邻居们打招呼,大人们一细看,这才发现,这小娃娃是在生气。
也不知道是谁,笑道:“连生气都像月荷小时候,一生气就坐院子大门边上,谁也不搭理。”
各家飘出饭菜香味、大人们吆喝着小孩回家吃饭时,一阵熟悉的摩托车声由远及近。
林听的嘴巴开始扁了起来,等到摩托车开到胡同口,穿着军装的人刚下车,林听已经冲过去抱住了大腿,接着又扯开嗓子嚎。
“爸爸,妈妈是个大骗子呜呜呜……”
终于有人接手这头小倔驴了,林大爷肉眼可见地大松一口气,忙不迭地小跑回家。
林忆苦一手推车回家一手抱娃,还得时不时地附和林听的话,表示自己在听着,不然他也要被判为大骗子了。
当天晚上,全家人看着林听吃一大口肉,再扁着嘴呜呜两声,又一口饭……
万秀娟笑得差点动胎气,小外甥女气归气,但半点不耽误大口吃肉。
林听连续一星期带小板凳去胡同口守着,气一天比一天小,直到江桂英带她去卓越服装厂的育红班玩了一天,她就没再说妈妈是大骗子了,并终于同意了去育红班上学。
而远在羊城的大骗子关月荷,难得可以稍稍放松一会儿。
第一期展会结束当天,她忙完工作出展馆时,正巧遇上五星汽车厂的参展团在会展中心前面拍合照。
章新碧瞥见了她,招呼她过去一块儿拍一张,说今年格外有意义。
“今年放了个大卫星。”
是啊。
现在是四月下旬,今年的春交会刚刚结束了第一期,但成交总金额已经创造了历史。
今年的春交会从一开始就是在突破历史新高。
无论是在参展规模、参展企业数量,还是商品种类、到会客商数量上,都创造了历史新高,今年的春交会是有史以来层次最高的综合性国际贸易盛会。
关月荷觉得自己的运气真不错。
她第一次参加广交会,正好遇上广交会换新地址。今年是她第一次主持广交会工作,听得最多的一个词就是“突破”、“超越”。
她有幸见证并参与其中,这“突破”与“超越”的背后,有她出的一份力。
从展馆回到宾馆,关月荷觉得满腔的激动需要找人分享一下。
往瓜子王家的杂货铺拨了电话,说了几句,然后等了半个多小时,终于和林忆苦通上了电话。
她刚说完今年第一期的成交额超过去年多少,林忆苦道了声“恭喜”,还没来得及多说两句,林听已经抢过了话筒,气呼呼地哼了两声,“大骗子妈妈!”
“对,我是大骗子。”
关月荷失笑,她早猜到林听醒来见不着她肯定会生气,但她出发前已经反复解释了好几次,说妈妈出差工作不能带小孩,谁让林听把她的话当耳旁风呢?
过去了一个多星期,林听已经消气了,这时听到妈妈的声音,又变回了讨喜的糖衣炮弹。
“妈妈,给我带好吃的吗?”
“带!妈妈回去的时候给你带好吃的、也给你带玩具。”关月荷听着闺女软乎乎的声音,完全记不起闺女调皮捣蛋的糟心样了。
“轮到爸爸用电话了。”林忆苦提醒林听。
但林听紧紧抓着话筒,又说了好几句,才把话筒凑到爸爸耳边,圆溜溜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客人来接电话,瓜子王两口子向来都贴心地往旁边站,省得人家以为他们偷听。
林忆苦攒了好些天的话在林听的注视下,又默默地咽回了肚子里。
倒是电话那头的关月荷又兴奋地说了不少,隔着信号不太稳定的电话线,声音多少有些失真,但他能听出她此时的兴奋激动。
等她说完,他才回了一句。但不巧,她那边听得不清楚,让他再说一遍。
林听把话筒放到她嘴边,大声道:“爸爸说,祝关月荷同志工作顺利!成交额再创高高!关月荷同志,你听到吗?”
“妈妈,电话费很贵,再见!”
这句话是她从妈妈那儿学来,妈妈每次去接电话,最后都要说这么一句。
说完,林听直接把话筒放了回去,对上身后一脸无奈的林忆苦,满脸疑惑,“爸爸,成交额是什么鹅?大姥姥家会鹅鹅鹅叫那样的鹅吗?它咬人疼不疼?”
林忆苦:“……”
“爸爸,我还没买吃的。”林听抱住大腿。
“你今天适合吃竹笋炒肉。”林忆苦扛起她就走,任她扑腾,就是不给买零食。
猝不及防被挂断电话的关月荷也气得咬牙切齿,嘴里念叨着小王八蛋。
但随后两期,成交额都有突破,关月荷觉得天天都是好日子。
尤其是第三期,纺织品交易团仍然完成了八亿美元成交额,最后一天汇总出来时,不少参展单位的工作人员一边欢呼一边抹眼泪。
关月荷在第三期参展单位布展时听到有人提到,棉纱棉布等商品控制成交、价格还上调不说,货源还紧缺,想超过去年7.7亿美元的成交额太难。
但他们今年还是交出了比去年更好的成绩。
前方,卓越服装厂的参展人员也在欢呼。
数谷满年欢呼得最起劲,关月荷心想着,还是别过去了,待会大家就都知道他是她姐夫了……
最后还是没躲过。
关月荷带队去挨个和各个参展团握手,“苏市纺织厂今年放大卫星了,赵厂长,恭喜你们。”
“朱厂长……”
一路祝贺过去,直到走到卓越服装厂展位前。
关月荷暂时忽略站在郑厂长身后龇个大牙乐呵的谷满年,伸手握住了郑厂长的手。
“郑厂长,恭喜你们,恭喜卓越服装厂。”
“同喜。”郑厂长笑吟吟地与她对视,从他们卓越服装厂走出去的小关同志,已经又迈上了新台阶。从一个小小国营厂的临时工,到现在的关副司长,用了二十年。准确来说,是差四个月满二十一年。
而卓越服装厂,也用二十多年时间,从一个二十人的小厂发展壮大成如今近两千人的大厂。
关月荷刚松开手,旁边的徐大姐又握了上来,她这是最后一年跟着厂里的参展团来广交会了,下次就该换厂里的年轻人来接棒了。没想到这最后一次参展,还遇上了小关同志……哦对,现在是当大领导的小关同志了。
等关月荷终于和谷满年握上手,发现这人又变了脸,刚刚还龇牙乐呵呢,现在眼眶红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