厂长的声音一出,大家很快就安静了下来,认真地听着。
“增加车间、提高生产量、提高工人福利、招工、建宿舍楼分房,都是要做的。大家看看这几年,咱们厂不就是一直在做这些事吗?”厂长不疾不徐地道。
“建宿舍分房,这是肯定要的,保障厂里工人住房,这是应该做的。家属院还空了一大块地出来,那里就是要等着建房的。但上头领导认为,我们厂暂时不需要继续建房,没申请到建筑队,建房这事要往后缓一缓。”
“至于招工……我想大家应该听说过红秀制衣厂。红秀牌的成衣,在百货大楼可是最抢手的。”
底下不少人摇头,厂长不提,他们都要忘记这个牌子的成衣了。
毕竟他们自己本来就是服装厂的工人,想穿新衣服,自己买布回来做更划算,没几个人会专门去买成衣穿。
“红秀制衣厂在七零年的时候有六百名工人,其中五百名是生产线工人,一百名是做管理的干部。到了去年,他们已经有一千一百多名工人,其中八百生产线工人,三百多管理干部。”
有人皱眉,四年时间,工人数量翻了个倍,这不正说明厂里效益好吗?
“但是!”厂长话头一转,“计划的生产量是固定的,效益也几乎是固定的,厂里工人却翻了个倍。红秀制衣厂四年时间没给工人涨工资,生产线工人原来的补贴都没有了,过年过节发下去的福利也打了个折扣。原来的老工人不满意了,天天去拍领导的办公桌,问为什么多了四年工龄都不涨一分钱?”
底下的人彻底没声了。
前些年,卓越服装厂的发展劲头猛得很,卓越牌运动服、运动鞋被摆到外省的百货大楼柜台上,车间的工人们没少三班倒。
加班是有额外补贴的,要是加班多,补贴能抵得上半个月工资。
七四年没多大变化,招了小部分工人进来,工人们有时候偶尔才需要三班倒。
但今年的生产计划是已经下来了,和去年一样。
要是招工人进来,相当于工人们没了加班的补贴,厂里还要腾出钱来扩厂房、购买机器、发工资,那么,还能有多的钱用在提高工人福利上吗?
谁知道明年又是什么样的生产计划?万一分到他们头上的生产计划又少了,那不更完蛋?
关月荷心想,厂长说的那还只是当下的影响。
她没少去市里开会,对其他厂子的情况了解得还多些,尤其是红秀制衣厂。
红秀制衣厂的子弟工人多,一个车间里的工人,关系弯弯绕绕,车间主任有时候都不好管理。
车间里出现一个懒汉,就会出现两个三个。大家干活又不是按劳动多少拿工资,干多干少拿一样的工资,慢慢的,其他积极的工人也懒了下来。
红秀制衣厂仓库甚至堆了不少不合格的瑕疵品,这也是需要成本的。
上上次去开会,红秀制衣厂被批评,因为厂里管理不当,有工人和黑市的人里应外合,大量倒卖仓库里的瑕疵品。
上次去开会,红秀制衣厂又被批评,是因为红秀制衣厂哭穷,要跟市里申请补贴。
不少国营厂是需要市里给予资金、技术等支持的,像卓越服装厂这样能自给自足的才是少数。
关月荷猜测,可能是因为卓越服装厂汇报好成绩在前,红秀制衣厂随后却申请支持,才被领导批评得厉害。
开完职工大会,工人们抱怨的声音少了大半。
排队领年货时,不少人还夸厂领导高瞻远瞩,做得对。
也有人觉得苦闷,“咱们卓越牌的运动服和运动鞋多受欢迎啊,怎么不给多点生产指标?”
要是指标多,厂里不就能扩大车间、招工人又不影响老工人们的收入了吗?
“就是啊!像咱们卓越牌,就应该多多生产,卖到全国各地去!”
当然也有开完会还是不满意的,阴沉着脸,不满道:“你家孩子少,离下乡还远,你当然觉得好了!”
被呛了的人也不憋着,反呛了回去,“知道孩子多不够分工作,你就少生呗!”
后面的人把两人分开,不再提招工、建房的事情,他们相信,厂领导不是瞎忽悠他们,会带着他们把厂子发展得更好、把工人福利往上提。
正好,前面领到年货的人满脸喜气地给他们道:“今年能分到两斤肉!其他的和去年一样!”
“哪里一样了?苹果多了一斤,还多了份糕点呢!”
“哎呀,差不多嘛。去年给的特供票,今年没了,给换成糕点。”
关月荷着急了,“不能买啤酒啦?”
“能啊,另外发了啤酒票。”
那就行。
关月荷放心了,又和旁边的工人大姐唠嗑家属院里的事儿。
在关月荷看来,家属院的筒子楼和胡同里的平房,没什么区别。
住筒子楼和邻居闹矛盾,是上下左右各个方位都有得吵。住平房和邻居闹矛盾,那就是前后左右地吵。
有人住的地方,吵架是省不了的。
大姐此时佩服地道:“小关科长,你大姐哟,真是厉害!老包头被她治得服服帖帖的,屁都不敢放。要不是你姐是汽车厂的,我们都想推选她当家属院的妇女主任!”
关月荷哈哈笑,不敢想她姐要是当了妇女主任会是什么场景。
大概甭管谁家闹事,甭管谁占理还是理亏,男女老少都得挨她一顿骂。
关月荷推自行车下班,见着在厂门口等着的林忆苦,忙不迭挥手。
等他大步走过来了,就听她激动地指着车把手上挂着的肥猪肉和排骨,道:“工人福利两斤猪肉,科级干部可以多领一斤!我要了排骨!”
她在吃肉这件事上,真是一如既往地保持着极大的热情。
林忆苦顺着夸道:“小关科长厉害!”
他天天来等她下班,听厂里的人大多喊她“小关科长”,他就也偶尔冒出来一声“小关科长”。
显然,小关科长对这个称呼十分满意。
本来要和他们打招呼的许成才和秦子兰收回挥手的动作,对视一眼,夫妻俩悄悄地绕了过去。
他们决定还是别吭声打扰了。
走了一段,许成才回头看,发现推车的人变成了林忆苦,只看背影,都能看出此时的关月荷肯定正眉飞色舞地给林忆苦夸他们厂多好。
“说实话,我真没想到忆苦哥还有这么好说话的时候。”许成才啧啧道。
秦子兰让他别感慨了,“赶紧的,你闺女怕是已经嚎起来了。”
“哦哦,快走快走。”许成才加快脚步,又笑道:“咱们家妞妞脾气真大。”
不过,脾气大点也好,不容易委屈自己。
除夕这天早上,各家都开始忙活准备年夜饭,只有关月荷这样白天顾着上班的,才开始忙活搞大扫除。
说是大扫除也不对,除了卧室之外,江桂英和赶回家过年的关爱国已经帮她打扫一遍了。她就只需要收拾自己的卧室。
不收拾不知道,她的卧室居然已经塞了这么多东西了!
一个衣柜,两张书桌,一个斗柜、两个木箱,以及新增了一个书架。
书架是林忆苦这次回来给她打的,尺寸刚好,可以放在书桌边。
除了这些大件,还有她的书本、笔记,凑一块儿,也能塞满一个箱子。
多了个书架,但她没把她学习的书本、笔记放上去,而是摆了不少小人书。
卧室的窗户被敲了几下,一打开,就看到了林忆苦。
“呀!下雪了!”
雪花落在林忆苦黑色的大衣上,存在感更明显了。
“需要我帮忙吗?”林忆苦一低头,就看到她书桌上堆满了书籍。
“不……呃,需要吧。”思甜说,让她多使唤林忆苦,给他点表现机会。
于是,西北西南兄妹俩又被林忆苦喊了过来帮忙扶梯子,他要把房梁打扫一遍。
而关月荷正在整理她与朋友们的信件。
几年下来,竟然攒了一大堆信件。
以前只和丁学文通信,后来多了大学的舍友、同学和老师,而最近半年,通信最多的人变成了林忆苦。
翻到胜华前年国庆时的来信,才发现,她已经一年多没和胜华联系上了。
当时收到信件,她回了信。等到年底,仍不见来信,她想了许久,又给胜华寄去了一封信,并把在川省军区的那位男同志的地址附上。
此时看到这封信,失落和担心都同时冒了出来。不知道胜华是不是忙到没空来信,还是……肯定是太忙了,关月荷直接给下了结论。
毕业挺久了,她和舍友们的联系渐渐少了下来。
只有春梅,她们两个保持着两个月一封信的通信频率,次次都在信里喊口号,互相鼓励对方一定要坚持学习!
当然了,春梅次次来信问:一米七的关月荷同学,你邻居家的哥哥谈对象了没有?
关月荷是真长到一米七了,专门去车间让工人大姐帮她量的。
并且,她在二月初准备回信时,正好林忆苦在她家客厅给娃娃们讲军校都上什么课,时不时地会往卧室书桌前的她这儿看一眼。
关月荷心一动,就给了春梅同学肯定的回答:邻居家的哥哥谈对象了,对象是关月荷同学。
并把自己升副科长、被介绍入党的消息写了进去,明着提醒春梅同学下次请称呼她关科长。
想到这,关月荷就嘿嘿笑出声,她已经开始期待春梅同学的回信了。
林忆苦听到她轻微的笑声,低头看了眼圆滚滚的后脑勺,和被叠得整整齐齐装了一箱子的信件。
每天忙着上班、学习两门语言,还不忘忙活好吃的、和五湖四海的朋友通信。
林忆苦心道,怪不得江大妈老说月荷每天使不完的牛劲。
“忆苦哥,忙完了吗?”宋西北幽幽开口,心里已经翻白眼了:又只顾盯着月荷姐看!还干不干活?他想回家了!
关月荷也抬头问:“忙完了吗?”
“快了。”
关月荷这边一收拾完,林忆苦就赶回家帮忙干活。
拎着一条鱼要去前院处理,正好遇上要去杀鱼的关爱国。
“忆苦哥。”关爱国打了个招呼,又悄悄地瞥了林忆苦一眼。
他二姐和忆苦哥谈对象的消息传回老家时,他下巴都要惊掉了!
关爱国刚还有些怕林忆苦,毕竟从小就这样,但一想到林忆苦是他二姐对象,他又不怕了,又喊了声“忆苦哥”,这次音量拔高了几倍。
刚要进屋的关沧海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一嗓门吓得踉跄了下,“嚎啥?”
关爱国傻乐,跟在林忆苦后面问东问西,还试探着问林忆苦能不能顺手帮他一起把鱼给处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