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孟随说:“可我总做梦。”
前两天,甚至还出现幻觉,又把从窗边飞过的鸟认为是有人坠落,继而双手颤抖不止,半个小时症状才减退。
Dawson医生叹息:“我可怜的孩子。人的思想和大脑是最不可捉摸的。我只能说从一个医生的角度来看,你无疑是健康的。但你也要知道,‘影响’这种东西是无法控制的。就像有的人溺过水,他就再也无法下水,可这并不耽误他正常生活,他仍是个正常人。”
林孟随理解医生的话,但她不想在“影响”下和陈逐展开恋爱关系。
“那就试着放下,试着接受,要允许失败。”Dawson医生笑道,“我知道这很难,但这是最好的办法。”
*
大年二十八,林孟随约陈逐午休时在电视台附近吃顿便饭。
林孟随给奶奶买了很多营养品和小礼物,体积都不大,方便陈逐带走。
吃饭时,林孟随几次想问陈逐最后还是定的在新西兰陪奶奶六天吗?有没有可能提前回来?
每次话到嘴边,她都唾弃自己的自私,把话咽了回去。
陈逐给林孟随夹菜,也有些欲言又止。
他是明天傍晚的飞机,有部分时间尚算空闲,他不知道她愿不愿意再见他一面,毕竟她事情很多。
而陈逐没能犹豫太久,林孟随就给出了答案:“明天最后一天上班,台里肯定忙,我就不去机场送你了。你……你出发前落地后都给我发个消息好吗?”
陈逐顿了下,说:“好。”
吃完饭,两人从餐厅出来。
从餐厅到电视台大概得步行十分钟,陈逐陪林孟随走回去。
路上,他们没怎么交流。
他们都清楚他们的关系在向正向发展,可或许是分别即将到来,使心里的不安和怀疑在放大,尽管这些不安和怀疑根本是不必要的。
可人有时候就是这样,特别爱为以后的事瞎想,明明也知道这大概率是杞人忧天,但偏偏控制不住,越想越走不来,越走不出来越想,没完没了。
所以勇气这东西才显得尤为可贵。
眼看再有一个路口就到电视台的侧门,林孟随到底是厚着脸皮抓住了陈逐的衣袖。
陈逐反应很快,当即反客为主将林孟随的手抓在手心里。
林孟随说:“我爸妈初一回来,我到时候会回家住几天。我妈不喜欢热闹,来我家的亲戚不会很多,我没那么忙。不过,我有两天我得去看我爷爷和奶奶,但是应该也……”
“我每天都会给你发信息。”陈逐浅笑,“每天。”
林孟随也笑了:“我也给你发,每天。”
陈逐抬起手轻轻摸林孟随的脸颊。
午后阳光正好,他们看着彼此的眼神也正好,黏黏的,柔柔的,完全符合亲吻的前奏。
可陈逐没有上前,林孟随也没主动,一切止步于此。
林孟随让陈逐不必送到门口,剩下的一小段路她自己走。
进门前,她回头看去。
陈逐站在原地,一只手插着口袋,一只手冲她微微挥了挥,隔着不近的距离,她看不到他眼中温暖的琥珀色,但她能感受出那份温暖。
有那么一瞬间,林孟随想冲回去抱住陈逐,不管三七二十一,亲了再说。
可她必须忍耐。
哪怕不为自己,也要为陈逐。
于是,林孟随也冲陈逐挥挥手,然后进门,快步回了台里。
她不知道的是,但凡她再回一次头,就会发现陈逐还在原地,等她……
转天,林孟随利用上午的时间把手头上所有的工作都完成了。
下午的假是早就和主任申请好的。
这个节骨眼儿请假挺招领导烦的,但林孟随压根儿也不在乎领导烦不烦,爱烦烦去好了。
林孟随离开台里到花店取上预定好的粉玫瑰,前往北城的墓园。
随着车子一点点远离喧嚣繁华的都市,越往墓园的方向深入,路两边的风景也越来越寂静空旷。
司机师傅也经历过失去亲人的伤痛,他给林孟随放了一支舒缓的曲子,下车时,还和林孟随说了吉祥话,祝她新年一切顺利。
林孟随道谢。
墓园里的人不算少,很多私家车停在车场,他们都是来看望故去的人。
林孟随想,为什么一定要赶在过年前来拜祭呢?
可能是为了告诉人们,逝者已矣,马上又是新的一年,活着的人还要继续走下去。
林孟随深吸口气,再慢慢吐出去,她做好登记进入墓园,不想居然遇到了涂老师。
这么冷的天,涂老师穿着黑色长款羊毛大衣,内里西装革履,打着一条红领带,皮鞋擦得锃亮,远远看去,像旧年代里的男明星。
涂静山也没想到能在这里遇到认识的人,看到小姑娘看向自己时的惊讶,老人笑着说:“你师母就爱看我这样打扮。”
林孟随抿抿唇,赶紧去墓园自带的花店里买了一束百合花。
涂静山说不要破费,让林孟随去做自己的事,林孟随说:“我得看看您这个打扮配不配得上师母的风华绝代。”
涂静山听得直乐,没再拒绝,师生二人一起走进墓园。
师母的墓地在靠边的位置。
黑色墓碑立在那里,和周围其他人的没任何不同,只有墓碑上的姓名和照片,以及立碑人的姓名,彰显出她的独一无二。
师母很漂亮。
和林孟随想象中不太一样,她以为师母学理,会是那种偏知性文静的模样,事实上,师母眉眼娇俏,左眼下面还有一颗泪痣,颇为风情妩媚。
林孟随献上花,向师母鞠了三个躬。
涂静山谢谢她,然后从大衣口袋里掏出手绢擦擦碑上的灰尘,接着娴熟地往墓碑前的小台阶上一坐,和坐自家沙发似的。
“今年冬天真是够呛。”涂静山拍拍膝盖,“我这身衣服一点不抗风,纯样子货,不实用,都是为了你穿的。”
老人说话的语气,和天下那些相濡以沫几十年的老夫老妻一样,有点抱怨,还有点明知故犯的挑刺和找茬,非得气一气老伴儿才算舒坦。
林孟随鼻尖蓦地发酸,接话:“师母就爱看帅哥,才不管帅哥冷不冷呢。”
涂静山又是笑,他是真喜欢眼前这孩子,叫他总是想起他的女儿,要是女儿还在,这世上就又多了一个人去思念他们爱着的那个人。
“来,小林,你也坐。”涂静山招手,“没那么冷。”
林孟随说没事,她站着就行,哪能在师母跟前没礼貌?涂静山说师母不是个拘小节的人,叫她只管坐下,他们说说话。林孟随恭敬不如从命。
师生俩并排而坐,墓园里极为安静,连风声都少了肆虐的张牙舞爪,变得轻微。
涂静山没问林孟随是来看谁,不管是谁,进了这里的活人,没有心里好受的。
但涂静山和大多数人比,还是有些区别,他每次来墓园,一看到爱人墓碑上空出来的他的位置,他就觉得踏实。
林孟随从没想过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思念可以支撑他如此慷慨地面对生死,她不禁又有些好奇。
涂静山笑道:“想问什么就问。我喜欢和你聊天。”
林孟随想了想,说:“老师,您……有没有怨过师母?就是如果不是师母坚持要生孩子,她可能……”
“我懂你的意思。”涂静山叹口气,“何止怨过,我甚至对她说过‘我恨你’。”
恨你自作主张,明知身体不好还非要一意孤行;恨你不相信我,不相信你自己,不相信我们之间仅仅有我们就够了;更恨你因此丢下了我。
涂静山简直恨极了。
林孟随又问,带着她自己都不曾察觉的一丝希望:“您觉得师母自私吗?”
涂静山点头:“非常自私。”
“那您会不会认为和这样自私的人在一起对您不公平?”
涂静山看着身侧的小姑娘:“孩子,爱都是自私的。”
亲情也好,友情也罢,甚至爱情,他们都是自私的产物。
人这一生不停地在为欲望而奔波,为欲望而消沉亢奋,欲望的产生也是源于自私,没人可以没有欲望,除非是神。
林孟随不明白:“爱不该是无私的吗?”
老人毫不客气:“扯淡。”
宣扬爱是无私的人才是极致的自私。
爱,是要去探寻获取你想要的东西,你从这些东西里汲取能量和勇气,从而塑造更好的自己,更好的你们。
“当我们真正地去爱一个人的时候,自私这东西一直都会在。”涂静山说,“而如果那个人也爱你,你们之间相互从对方身上满足了私欲,这个,我们通常就称之为‘真爱’。”
林孟随还是迷糊:“可如果我得到太多,对方得到的太少呢?我从他身上满足了自己的私欲,但他因为我却要遭受……”
涂静山摇头:“只要这个人不离开你,他的欲望就是在你身上得到了满足。小林,不要用你的思想去佐证他人的思想,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可是……”林孟随皱起眉来,“我总觉得亏欠他,我怕因为我的缘故会让他不快乐。我怕我会害了他。”
涂静山摸摸女孩的脑袋,轻叹一声:“不要为没有发生的事情感到害怕。你以为你是为他好,但得他觉得好才是好。”
说罢,涂静山起身,一把年纪的人了,还得去扶小的。
他拍着林孟随的肩,用他这一生的经历告诉她一个他悟出来的道理:“人们总把‘爱’这个字眼捧得很高,想方设法歌颂它,认为有爱可以抵御万难。其实爱这东西,什么魔力都没有,你饿了,它还不如一块面包来得有用。但是,爱也有它的神奇之处,它会使人勇敢无畏,坚不可摧。可爱本身很脆弱,瞬息万变,你知道爱最怕什么吗?”
林孟随摇头。
涂静山望向爱人的照片,淡然一笑:“爱怕错过,怕蹉跎。”
……
送走涂静山,林孟随来到唐若意和孟映墓前。
这母女二人宛如一对姐妹花,岁月在她们身上定格。
这也是孟女士不愿意来的原因。
爱的人“青春永驻”,而自己一年比一年苍老,不过所幸老到一定程度也就能到地底下团圆去了。
林孟随把唐致礼交代的话一一转达,之后她站在姐姐唐若意的照片前发呆。
这些年,姐姐跳楼的场景,每一帧画面,林孟随都记得清清楚楚,包括此时此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