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察来得很快,小唐讲述事情的经过,爆发冲突是因为杨林有一块地位于葡萄园的接壤处,这次重新签合同,他想把那块地加进去,汪筱绿做不了主,她没有同意,他就发飙了。
孔主任指责他:“那二十平方地,以前让你签给葡萄园,你无论如何也不肯答应,现在又硬闹着要签给人家,这不是胡搅蛮缠吗。”
杨林也知道自己理亏,他梗着脖子:“前几年我有力气种,去年受了伤,种不动了。”
孔主任继续责备:“你就不能和和气气地找方总协商,一大把年纪的人了,动手欺负小孩,说出去我都嫌丢人。”
杨林辩解:“方总当时不在,也没真的动手……”
方忆拉过小唐,指了指他的手臂和耳朵,“这些是怎么来的?”
“年轻人细皮嫩肉……”
方忆直接打断杨林的话,她对警察说:“走程序吧,治安管理处罚法怎么规定的,就怎么办。”
本来二十平方地是件小得不能再小的事,只要他讲道理,她不会嫌多。但杨林的行为实在让她恼火,她的手下没答应他,他可以来找她,他偏偏选择极端的做法,那她就非得给他一个教训。
应随看她态度坚决,心想,这位是护短的主。
倒是公安机关考虑到杨林快七十了,再加上情节比较轻,以调解为主,争取让方忆一方松口,不对他进行拘留。
杨林一听有可能被拘留几天,终于肯拉下脸来,做低伏小地道歉,连连对小唐赔笑脸,请他不要和他这个老头子计较,又主动提出付医药费。
方忆见事情发展到这里就差不多了,明着把决定权交给小唐,暗中递指示——
以后要长期在这个地方待下去,也不能真的把事情做太绝,解了这口气,吓唬到他就行了。
当着警察的面,杨林老老实实掏了两百块给小唐,小唐在方忆的示意下,收了过来。他也老老实实签了土地合同,至于那二十平方地,他不敢再提。
等到一众人离开,汪筱绿对方忆说:“老大,你刚才简直太帅了!太解气了!你报警的时候,我看那老头都傻了。”
方忆笑了笑:“总不能让你们白白被欺负。”顿了一下,又说,“今天这事你们也有错,遇到问题不冷静,不及时向上级汇报,好好反省一下。”
汪筱绿叫冤:“匡老师去和平镇采购大棚了,杨大爷那块地确实偏了点,这几年没人管护,土质被破坏了,我们要过来没什么用处,还得花费精力维护。”
方忆严肃道:“为什么不先把这个情况告诉我呢?”
汪筱绿不作声了。
方忆缓和了一下语气:“你们只负责生产,遇到棘手的事情,只需要及时向我汇报,我自然会做决策。你们才从学校出来没经验,这一次就算了,下不为例。”
汪筱绿和小唐老老实实点头。
方忆虽然严厉,但也很关心他们,让他们赶紧去吃饭。
这次她不会在永乐镇多待,下午安排好葡萄园的工作就要回城,离开之前她找应随单独聊了几句。方忆开口:“我回江城后,得到外地出差一星期,大概月底才来这儿。”
应随点头表示了解。
“接待中心的设计就完全交给你了,我们微信多聊,争取尽早定稿,到时我直接带工程队来镇上。”
应随又“嗯”了一声。
方忆转头看他:“还要特别麻烦你一件事。”
应随对上她的目光:“你说。”
“我不在葡萄园的这段时间,你替我照顾一下四个孩子,毕竟他们 今年才大学毕业,还很稚嫩,我让他们有麻烦找你。匡老师不是当地人,她只能解决技术层面的困难。”
应随说了声“好”,又说:“其实你比他们大不了几岁。”
第16章
两人之间陷入一阵诡异的沉默。
应随察觉到了自己的突兀,他这话背后未免带着一点小瞧她的含义,尽管他想表达的不是这个意思。
虽然方忆没有对外提过她的家庭,但这段时间她展示出来的教养、能力与胆识,以及她砸几百万到葡萄园这个项目却不害怕失败的手笔,就想象得到她父母有着一定的财富积累。
如果一个女人拥有优渥的出身,那她的成长路径和绝大多数人截然不同,别说她公司刚走出大学校园的四个年轻人,就是他自己,即使年长于她,可论社会经验和阅历,也和她存在不小的差距,他压根没有资本向她表示他不必要的怜惜,这听起来未免引人发笑。
方忆则感到意外,在她看来,应随这句看似关心的表达放在男女交往上,代表着一定的进攻性,可他之前明明在氛围还不错的时候撤退了。
大概他自己没有意识到他对她产生了保护欲,或者换一种形容,他迫切地想为她做点什么,从杨林第一次到葡萄园找麻烦而应随急急赶来解围就初见端倪。这在方忆的人生体验中有些特别,从小到大,她不管干什么,都是占主导地位。
在父权社会的背景下,方忆却成长于一个女强男弱的家庭。父亲方哲是一名普通的公职人员,维持着后方基本安定,母亲胡斯容年轻时就敢想敢做,一头扎进男人占据话语权的工程行业,去竞争,去抢饭碗。
方忆从小就爱跟着胡斯容去公司,她受母亲影响很深,看着一群男人在母亲手底下做事,听从她的指挥派遣,这让方忆觉得女人不必弱于男人,她觉得特别酷。
胡斯容不为家庭牺牲自我,所以她更不会将女儿当作娇花培养,她教她野心,鼓励她勇于探索敢于尝试,后来她培养方忆接班,将核心资产全盘交给她,放手让她干一番事业。
所以这造就了方忆从来不会依靠男人,她在恋爱中并不慕强,但她会吸引慕强的男人,他们对她夸赞和恭维偏多,有些甚至需要从她这里获取资源,她交往的男人和她一样醉心事业,只会为工作上的挑战而兴奋,他们对她的付出是各种标价昂贵的物品,但那些对于方忆而言并不稀缺,她其实不会产生多少感动的情绪。
当然,她也没有因为应随表达出来的怜惜动容,只是她感受到了他的矛盾,想要与她保持安全距离,似乎又不受控制被她吸引,想到这里,她笑了一声,说:“我还没有告诉过你我的年龄吧,我快三十了。”
“不是二十八吗?”应随的嘴比脑子快。
“你怎么知道?”她看向他。
“上次李野提到你,他说的。”
“你们聊我了?”方忆产生一点兴趣,“他怎么向你形容我的?”
应随花了一点时间回忆当时的对话,简单总结:“他说你很有个人魅力。”
方忆点头:“我认可。”
应随:“……”
“你不认可吗?”她忽然转头,定定看着他。
“我没说不认可。”应随只好解释。
这会儿两人站在应随家的院子边,左面有一方荷塘,九月还开着最后一茬荷花,方忆见应随尴尬,便转移话题,她朝池塘指了一下:“你摘几支荷花给我。”
她的话题太跳跃,又很出乎意料,应随的反应迟钝了几秒,才去换鞋给她摘花。
方忆驾车回城,夕阳西下,车子追随着动人的晚霞,她觉得更动人的是副驾驶座位上躺着的一把荷花,想到那会儿自己提出这个莫名其妙的要求,他什么也没问就下了池塘,不自觉勾起唇角,随之陷入思考,带回家?还是拿去办公室?
到了江城,她先去了趟公司,有几份文件需要她签字。下车的时候,她最终决定带上花,进公司找了一个瓷瓶出来,将荷花装进去摆弄成满意的样子,拍下照片,微信发给应随。
“谢谢你友情赠送的荷花,和我的办公室很搭。”
应随夜里才看见,他点开大图盯了半分钟,最后回复:“嗯”。
彼时方忆还在审批一个项目的材料计划,公司员工全都下班,只有她的办公室灯火通明。听到微信消息提示音,方忆瞥了一眼,屏幕上简单的一个“嗯”,却让她笑起来。
她解屏,未读变成已读,然后退出来,一边看文件一边用计算器算账。同一时间,应随坐在书房里,为接待中心的设计图伏案工作。
周六方忆堂弟给小孩办满月宴,方忆也去了。
如今她在整个大家庭地位很高,切实体会到了一个女性在事业上的成功能给自己避免多少“世俗流言”的麻烦。
首先因为胡斯容创业成功后或多或少给亲人带去一定的利益,胡斯容是白手起家的富一代,她和方哲两边的家人都没有从商的,属她家最富裕,在赡养老人和帮助手足上面,他们给钱给的干脆利落。这导致方忆小时候的记忆当中,每次家庭聚会,姐姐们有可能会被大人指使干一点洗菜洗碗之类的家务活,教导她们女孩子要勤快,如果她们反抗不干,就会得到一句“看你以后到了婆家怎么办”,但长辈们从来没有拿这套标准要求方忆。
其次方忆也成了这一辈最能赚钱最有本事的一个,长辈们乐意在外面提她,有这么一个侄女很风光,如果被问到她的婚姻状况,外人想要给她介绍对象,不用方忆拒绝,他们自觉把标准拉得很高,条件差的男嘉宾根本没有资格出现在方忆面前,长辈们还宽容地对方忆说,现代科技发达,如果过几年实在遇不到合适的对象,就去精子库挑个优质的。
催婚的困扰对方忆而言压根不存在,长辈们没有用数字给她的年龄贴标签,不会告诉她再不抓紧就嫁不出去了。在这一点上,只比她大一岁的堂姐就很羡慕她,堂姐被家里催婚催到厌烦时,忍不住拿方忆出来做比较,却反被教育你和她有可比性吗,人家多有出息多有钱。还在上学的妹妹们则以她为学习的榜样,她们也想要成为方忆这样的女强人,掌握自己人生的主动权。
还有一些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事情。例如每次聚会桌上最少都有两道她喜欢吃的菜,为了让她知道他们的苦心,这一点还会被特意提出来。长辈们哪怕心里不赞同,也不会明面反驳她的话,大家庭需要做出重要的决策,都会问她的意见,方忆说实话,这种被尊重的感觉还挺爽的。
满月宴在酒店举办,方忆一到,就成了主角。
大伯母说:“上个月你给家里送的葡萄真的很好吃,等到明年开始营业了,我们大家都给你宣传宣传。”
二伯母附和:“是呀是呀,到时候我们也带有购买力的朋友去支持,让他们也帮你传播。”
比较新潮的小姑加入对话:“你们别说,我们一大家人参与进来,现在朋友圈流行什么裂变式推广,这个力量不容小觑。”
方忆来者不拒:“行啊,到时候我特聘你们给我的公司当销售,给大家发提成啊,多多益善。”
她一句话哄得大家眉开眼笑,被长辈们拉着交谈了很长时间,又被堂哥堂姐叫去聊天,年轻人的话题就比较多了,从事业聊到婚恋,又从婚恋聊到最近的热门事件,什么都能展开。最后才轮到胡斯容和方哲,方忆有一段时间没回父母家了,最近跟爸妈没什么交流,胡斯容一如既往关心公事,方哲则是关心她的身体健康状况,一顿饭吃完,她完成了与家人维系亲情的联络,潇洒离开。
星期天她和冯頔妘约饭,两人去吃海鲜,冯頔妘八卦:你和你的房东有什么进展吗?
方忆因为房东这两个字笑了很久:“你是会形容关系的。”
“这不是你们的真实状况吗?”冯頔妘不理解她的笑点。
方忆乐了一会儿,收起笑:“让你失望了,我和他没有进展。”
“啊?那我预判错误了,他真是你的菜,我还以为你们同住一个屋檐下,你又把设计的活交给他,你们会发生点什么。”冯頔妘露出意外的表情,“你居然忍住了。”
方忆说:“我感觉他是个很认真的人,我不想招惹麻烦。”
冯頔妘很认真地问她:“你不是不婚主义,所以我想问问,你有没有想过最后你会和一个怎样的人结婚?是找像你自己一样的事业型强强联合,还是考虑像你爸爸那样甘于为家庭做出奉献的?”
“我要纠正一点,我爸也不是甘于为家庭做出奉献,他只是认清自己的定位,他确实没有经营公司的能力,而且,他在事业上没有进取心,周末只想惬意地休息。当然,我不否定他在维护家庭幸福和谐上面的价值。”方忆吃了一只蟹腿,又说,“我爸作为丈夫,他的确有很多优点,就像传统的贤妻良母一样,他是贤夫良父,如果一个男人拥有这样的美好品质,我和他睡得到一起,能满足我的情感需求,我是 OK 的。”
第17章
“那你此时此刻,心里有没有冒出一个具体的名字?”冯頔妘再一次提问。
方忆已经空窗三年,她和前任分手的原因特别简单,在一个纪念日的时候,对方制造惊喜向她求婚,而她完全受到惊吓。
那时候胡斯容还没有彻底对公司放手,方忆在基层熬了两年才进入管理岗,从项目经理升到副总经理,跟着胡斯容学本事,她每天只想着如何接到更多的项目,压根没有心思进入一段婚姻。而前男友是那种对自己的人生节点有着清晰规划的人,他比方忆大四岁,当时已经二十九,他认为他必须在三十岁的时候结婚,方忆拒绝他之后才知道他有这样的想法,于是干脆利落告诉对方她没办法配合他完成这个任务,两人就此分手。
结束那段感情过后方忆忙着干事业了,自从成功举办北京奥运会,互联网的发展上了高速,尤其这两三年,完完全全进入新媒体时代,方忆敏锐意识到如果公司的传统业务不进行创新突破一定会走下坡路,所以她在维持公司稳定运行的同时,也去学习研究园林景观如何与网络结合,为此专门成立了一个新媒体部门,也的的确确为公司做出不小的传播贡献。
当然了,并非她社交圈狭小,身边没有男人。尽管她这两年招聘时在同等条件下更加愿意录取优秀的女孩,不过这个行业男性占比更高也是不争的事实,她打交道最多的就是男人。她参与朋友组织的活动,经常有异性向她示好,就连去打网球,也能遇到大胆向她索要联系方式的,在第一眼产生好印象的情况下,方忆接触了几个异性,只是最终都在了解的过程中对他们失去兴趣。
不可否认,刚才她提到“贤夫良父”这个词时,的确想到了应随,尽管应随的外表看上去和贤夫良父完全不沾边。
她至今还能想起第一次见应随的情景,一切都那么巧,那天中午,他刚好将车子停在她经过的地点,被她随机选择作为问路人敲下车窗。当他那张与破旧卡车气质格格不入的一张年轻又英俊的脸露出来时,她心里发出喝彩,即便见惯了帅哥,遇到符合自己审美取向的,总是让人印象深刻,她当时以为自己表现得足够淡定,现在回想起来,也许那会儿她的眼神短暂为他点亮。
方忆在感情方面洒脱,并不意味着她会随意进入一段男女关系。后来她和应随产生更多的交集,由于住进他家,发现被他自己放弃的才华,她不由自主对他产生好奇,于是从李野口中认识到一个具有人性珍贵闪光点的应随,这让她对他的好感又多了几分。
她第一次对应随产生心动,是在杨林聚众到葡萄园闹事的傍晚。那时候他们还没有建立合作关系,她只是他的临时租客,他得知她被为难后,第一时间赶到现场,想要为她平息纠纷,他说服那些大爷大娘展现出来的从容自若令她欣赏,她顺着他提出的方案接话,果然顺利解决掉麻烦,后来在昏暗的葡萄大棚里,因为一个小小的意外,他们产生肢体接触,那个瞬间她的心跳莫名其妙变得很快。
再后来,她和他有过几次火花一样的眼神对视,让她想要和他试试。真奇怪,她在过往的恋爱经历中,一旦对某个男人产生兴趣,不会表现得犹豫,这次却不敢随意招惹应随,并非她认为他会纠缠,而是她只要一想到他是可以为外婆和妈妈放弃光明前途的很善良的男人,她就不太忍心让他受伤。他为外婆和妈妈选择回到老家生存,将家人放在第一位的特质,非常符合贤夫良父的标准。
方忆一边想,一边露出笑容。冯頔妘看着好友脸上的表情,确定地说:“你心里有一个具体的名字了。”
她便忍不住和冯頔妘讲起应随,讲他为什么回到小镇,讲他们之间虽然没有明说但彼此都心知肚明的相互吸引,讲他的矛盾,讲她的犹豫,还讲了他前一段恋爱。
“那我认为其实也许你们是为对方量身打造的。你们遇见的时间不早不晚,如果你今年二十五岁,你肯定没有结婚的意愿,刚好现在你二十八,如果谈得不错,可以考虑进入人生下一阶段。而你盘下那么大一片地,是想抓住农文旅风口大干特干的,刚好你的事业规划,以及你的经济条件,都能承接住他的家庭情况。而他似乎有潜力做一个女人背后的男人,你们相辅相成……”冯頔妘分析起来,她说着说着突然变得兴奋,“你有没有想过一种可能,不如你把他挖进公司一起共事看看?他不是替你解决过当地农户的麻烦吗,你新租的一百亩地空着,规划好农场需要聘请很多当地工人,反正你后面也要找一个管理层,我看他挺合适的。”
这时候方忆又想到应随的一个优点,他其实是有上进心的人,无论放在什么样的环境中都能找到一条不错的出路,她笑:“我给他开的工资应该不如他自己做小生意赚得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