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是说不出话。
只能张开双手,沉默地和他要一个拥抱。
两个人抱着,抱着,黄昏突然就落下来,裴知喻的下巴搁在她的发顶上,突然说:“这栋房子,从一开始,买下的名字就是你。”
“房产证就放在我们床头的第一个抽屉里,钥匙在婚纱照的相框后面。”
他的目光落在追怜无名指上的那枚戒指上,忽而顿了一下,才继续温声说,“如果你不想住这里了,随时可以卖掉,手续我都提前咨询过,不难办。”
“能不能先别说这些……”追怜似乎不太想听,把脑袋在他怀里埋得更深,带着一点逃避的姿态。
“我怕以后来不及了。”
“裴知喻。”追怜轻声说,“我不是傻子。”
裴知喻似乎有些失笑,半晌后摇了摇头,道:“是啊,我们怜怜不是傻子,是我关心则乱了。”
他松开这个拥抱,走到客厅的壁灯旁。
S城已经逐渐入秋了。
不知道为什么,这栋小洋房里,总是有着驱不散的寒意。温暖的壁灯被他抬手打开,壁灯前铺着相较于这个季节显得有些厚的雪白绒毯。
“怜怜,我有点困了,给我念首诗吧。”
裴知喻拉着追怜在绒毯上坐下,然后自然地躺下,将头枕在她的膝上。他仰着脸,闭上眼,长长的睫毛投在眼下,映出一小片阴影。
诗集就被放在绒毯上,追怜伸手去拿。
她捏着页角,手忙脚乱翻了半天,终于翻到夹着书签的那一页——
是聂鲁达的《我在这里爱你》:
我在这里爱你。
在黯淡的松林里,风释放了自己。
月亮在游荡的水面上闪着磷光。
日日年年,一切都这样重复。
……
有时,我在清晨醒来,
我的灵魂甚至还是湿的。
远远的,海洋鸣响并且发出回声。
这是一个港口。
我在这里爱你。
我在这里爱你,而地平线徒然地隐藏你。
在这些冰冷的事物中,我仍然爱你。
有时我的吻藉着沉重的船只横越海洋。
我看见自己如那些旧锚般被遗忘。
当暮色停泊在那里,码头变得哀伤。
而我的生命变得疲惫,无由的渴求。
我爱我所没有的。你如此遥远。
我的憎恶与缓慢的暮色搏斗。
但夜来了,并开始对我歌唱。
……
轻细的女声读完最后一句。
诗句缓缓在空气中消逝,徒留下一片无尽的苍凉。
黄昏渐暗,室内渐暗,只有壁灯的光映亮绒毯上这一方小小天地。一片寂静中,枕在追怜膝上的裴知喻忽然开口:
“警察来了吗?”
追怜的身体猛地一僵,拿着诗集的手微微颤抖。她别开脸,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下一刻,裴知喻已然坐了起来。
那双微凉的手捧住了她的脸颊,力道温柔却不容拒绝地将她的脸转回来。
“追怜,看我。”
她被迫对上了裴知喻的视线。
“怜怜,”他看着她,声音依旧温柔得不可思议,“其实那个叫V.的微信,是我的。”
虽然早有一些预料,但追怜的呼吸仍旧骤然一滞。
“所以你……”她颤着声问,“早就知道了这一切,是吗?”
“是啊,但这不是你想要的结局吗?”
裴知喻微微弯起唇角。
那是一个同样温柔,温柔得近乎纵容,纵容得近乎宠溺的笑容。
“所以我想,那我就帮你实现吧。”
情
绪的堤坝在这一刻彻底崩塌。
追怜终于撑不住了,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大颗大颗地滚落,砸进脖颈间,手背上,绒毯里。
她猛地伸出双臂,紧紧抱住了他。
这个拥抱点燃了最终章,两个人嵌在彼此的拥抱里,都像要把对方融进自己的骨血里。
衣物散落,后背抵上地毯。
追怜第一次如此主动地回应,指尖深深陷入裴知喻背部的肌肤,蜿蜒出一道又一道红痕。
噗呲——
原来是裴知喻胸前那道为她挡枪留下的伤口,终究是不堪剧烈的动作,猛地崩裂开来。
温热的鲜血溅开,从他的胸口一路蔓延,在那具劲瘦的躯体上涂抹开大片凄艳的痕迹,也沾染到追怜赤裸的肌肤上。
鲜血湿热而粘稠,裹挟着追怜的感官,她动作一滞,泪水流得更凶。
裴知喻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只是更紧地拥住她,沾染着鲜血的手掌扣住她的后颈,加深了这个掠夺似的吻。
血很多,泪也很多。
血与泪混合在一起,肌肤与肌肤在相贴间绽开大朵的血花,昳丽而诡异,把身下的雪白绒毯都洇红。
怨恨也好,沉沦也罢,总之降临的一切都带着一种自毁般的疯狂,惨烈得多像末日来前最后的抵死狂欢。
似乎只有足够的疼痛,才配得上这场献祭。
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诠释这与深重罪孽纠缠不清的羁绊……也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让他们在这注定毁灭的结局前,留下最后一点真实的印记。
但风不定,人未静。
不知道是哪里来的风,这阵风好冰凉,吹开两人之间盘旋的令人窒息的热度。
但风却为什么能有这么柔软?带着她往前探去,只能触到唇与唇间相接的血腥气。追怜仰着头,这是她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主动往前凑去,吻住了裴知喻的唇。
裴知喻怔然的瞳孔在她眼前无限的放大。
血腥气在空气中弥漫,在唇齿间交缠,但两个人更共同尝到的,却是泪水的咸涩。
“裴知喻。”
在这个最后的、充满着绝望的吻中,追怜轻声开了口:“只有这个结局,你才能赎罪,我们才能真正有重新开始的可能。”
爱与恨烧啊,烧啊,却怎么也烧不成灰。
这些年,到了这个终点,她承认恨……也终于,承认爱了。
远处,警笛声隐约可闻。
眼前,墙面的倒影上,是两个狼狈紧贴的人影,走投无路似的困兽似的两个人影,正额头相抵。
更高大的身影忽而低头,看着怀里那个身影。
影随灯曳。
裴知喻看着追怜,那双眼里的情绪很难辨,但很深,深得让人不自觉想轻叹一声。
他抬手,替她拭去眼角的泪珠,温声说:“好。”
警笛声越来越近。
胸口的血迹还在缓慢扩散,裴知喻深吸了一口气,支撑着站起身。
他没有先处理自己的伤口,或者说,他根本没有在意这个伤口,也没有打算过处理。
他只是弯下腰,一件一件地拾起了散落在地上的、属于追怜的衣物。
他伸手,先帮她穿上内衣,扣好了搭扣,再把她散落在肩颈的长发理顺,而后才小心替她套上了柔软的外衫,和托起她的脚踝,为她穿上长裤……
但警笛声已至门口。
沉重而急促的敲门声轰然响起。
“开门!警察!”
“稍等。”
裴知喻正替追怜穿着最后一双袜子,听见敲门声,他仍不疾不徐,细致地完成了这最后一样步骤。
“好了。”
他抬起头,执起追怜的手,在那手背上印下一个吻。
一个轻飘得一触即分、如羽毛一般的吻。
“怜怜,记住我爱你。”